端化帝最终同意了顾韶的请求。
毕竟他再任性也知道,他眼下离不开顾韶的辅佐,所以顾韶摆出死谏的架势后,他还是妥协了。
当然他妥协得很不甘心:“这样忍忍忍的日子,朕要过到什么时候?!”
“陛下登基至今不足三年。”顾韶踉跄起身后,对于这个问题,先是叹了口气,才有些疲倦的回答,“先帝当年在申屠氏手底下的忍耐,何止三个三年?!”
端化帝不赞成的反驳:“那是因为惠宗皇帝偏袒宠妃之故,但先帝素来英明……”
说到这儿,皇帝自己沉默下去了,半晌才幽幽道,“说来说去,是朕远不如先帝的缘故。”
“但陛下御体安康。”顾韶现在也不想昧着良心安慰他了,直截了当道,“忍一时之气,来日方长!”
你又不是你那个成天担心自己死得早的爹,现在又还年轻,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忍一忍?!忍上几年,把威胁你帝位的人与事都铲除了,到时候你就是想随心所欲一点,当我愿意像老妈子似的成天进宫来给你磕头进谏吗?!
皇帝揉了揉额,叹道:“朕知道了顾相且回去罢!朕让人去召太子过来。”
虽然答应顾韶复卫皇后之尊荣,但端化帝当然不可能直接去未央宫放人,那样求助的意思也太明显了,所以从太子入手:遣人将太子召了来过问功课。
太子的功课一直都是不错的,因为自幼得宠的缘故,他在父母面前胆子一向很大,并不畏缩。但这回卫皇后出事之后,端化帝对太子也生出了罅隙,颇有些日子没召见他了。
这中间,东宫伺候的宫人,难免将一些有的没的话,传到太子耳中。
所以现在太子到了宣明宫之后,虽然不能说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却也明显拘束起来。
高踞丹墀之上的端化帝,居高临下看得非常清楚,太子入殿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扬头朝自己递上一个大大的笑脸,而是遵着规矩,低头敛目,稳步至丹墀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问了安,待端化帝道“平身”,才略略站直,但目光依然微垂,并不敢抬头瞻仰天子的容颜。
“吾儿近来如何?”端化帝瞧着,心里也有些难受,毕竟是他宠了十来年的嫡长子,如果不是忌惮这个儿子的生母与外家的话,他对这儿子本身是非常满意的,此刻见太子对自己恭敬却疏远的样子,唏嘘了下,才温言道,“朕这些日子政务繁忙,倒有几日不曾见到你了。”
太子闻言,忙道:“劳父皇见问!儿臣近来一切都好,父皇日理万机,还请保重御体!”
这话说出口之后,太子露出分明的懊恼之色,显然担心“保重御体”这四个字,会让皇帝怀疑自己意有所指,别有居心。
端化帝在上面看了出来,回想显嘉朝争宠时,自己在显嘉帝面前,亦曾如此手足无措过,对儿子的怜爱又多了几分,放软了声音,道:“怎么还在下面站着?以前不都是到丹墀上,到朕的书案侧来说话的吗?上来吧!”
太子听了这话之后,分明的一怔,随即露出欢喜之色,大声道:“谢父皇!”
他从旁边绕行到丹墀上到底年纪小,以前也没被端化帝这样冷落过,所以看端化帝态度慈爱,太子也就渐渐的大了胆子,在御案侧站定后,就主动道:“父皇要考校儿臣功课吗?儿臣这些日子都没有懈怠学业的。”
端化帝微笑道:“是么?那朕可要好好问问,若是答不出来,朕可是要罚你的!”
这天他难得的搁下政务陪太子,先是考校了功课,又拿了几份不紧要的奏章给太子看,指点太子如何处置这类事情之后又留太子在宣明宫用了午膳,如此到了晌午后,父子两个终于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太子遂大着胆子试探道:“儿臣有些日子不见母后了,未知父皇可准儿臣去给母后请个安?”
卫皇后被软禁之后,没有天子诏书,哪怕是太子这个亲生儿子,也不能进入未央宫探望的。
太子其实不仅仅希望能够前去探望卫皇后,更希望自己的母后也能够恢复如常不过他到底是十二三岁的人了,自然晓得这事直接提出来的话,恐怕会招了端化帝不喜,非但不能帮到自己的母后,没准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所以此刻只提了请安,以观察端化帝的反应。
但端化帝今天喊他过来,本来就是为了给卫皇后解禁,闻言略作思索,也就允了:“既然如此,那你去吧!”
太子又惊又喜,连声谢恩接下来在宣明宫里就有点待不下去了,频频的朝外看。
端化帝看到这个情况,知道太子在父母之间,显然还是更依恋.母亲的,这也不奇怪,毕竟端化帝自己一直到显嘉帝驾崩前不久,都还在接受显嘉帝的耳提面命呢!哪有功夫成天带着太子?
太子自幼跟着卫皇后的时间长,当然跟卫皇后更亲了。
不过端化帝这会对卫皇后依然怀着警惕,出言允了太子现在就去未央宫后,立刻想到:“当年朕的生母曾劝朕弑君,朕因为与先帝感情更深,拒绝了!可太子却与皇后更好,若皇后让他在父母之间做选择,也不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这么想着,原本含笑目送太子离开的神情,就淡了下来。
而太子兴冲冲的到了未央宫之后,与卫皇后说了这日的经历,末了欢喜道:“母后,儿臣今日一说要来给您请安,父皇就准了呢!看来父皇的气头上已经过去了,想来不用几日,您就可以出去走动了!”
又冷笑,“之前太后弄进来的那些个人,尤其是那个何修仪,也该教训教训,免得她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母后您禁了足,就可以有机可趁!”
其实何修仪她们进宫才这么点时间,即使是宠爱最盛的何修仪,眼下忙着捋清楚六宫之事都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刁难卫皇后,更不要讲现在就算计上太子但东宫的人手,都是太子才受册时,卫皇后挑的。
这回卫皇后被禁足,最怕太子有个闪失,明里暗里,也对太子加强了保护与提点。
这些人既然都是皇后的人,对于何修仪这五位新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甚至是带着敌意的。
耳濡目染,太子对这几位年少的庶母,自然也是没有好声气。
此刻卫皇后闻言,就不悦的呵斥:“怎么说话的?太后是你什么人?是你嫡祖母!你怎么可以直呼‘太后’二字?!至于何修仪她们,进宫乃是你父皇的意思,你有本事跟你父皇说去,学那起子嚼舌头的东西,记恨几个身不由己的小小妃嫔,这是什么器量!再这么不学好,本宫可要给你规矩了!”
皇后虽然很高兴儿子站在自己这边,但她儿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她可不想养个小肚鸡肠的皇帝出来!
索性太子很是孝顺,闻言忙道:“儿臣知罪!下次不敢了!”
“你是太子。”卫皇后放缓了神色,语重心长的教导他,“现在是储君,将来是天子。所以你该有天子的器量你皇祖母即使为了你那肃王叔的缘故,对咱们未必怀有好心,但她一日是你皇祖母,你就该以对待祖母的方式对待她!因为她再不好,她也是长辈,应该受到你的尊敬!不要觉得这么做是受了委屈,这世间一切荣华富贵,都需要付出代价才可以承受!”
“我大睿开国之君,太祖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的高祖父,当初披荆斩棘,建立大睿,那是一刀一枪,与雍末乱世中的群雄,硬生生拼杀出来的成就!这中间不但你的几位叔祖父、曾叔祖父战死沙场,连太祖皇帝陛下自己,也是几经生死,何其艰险?!”
“再说你祖父,先帝显嘉,本如你一样,是原配嫡出的皇子,却因申屠氏与贞媛之乱,亦是忍辱负重,才有后来的盛世之治!”
“相比先辈,吾儿现在的景况已经很好了。你皇祖母同母后一样,是大家出身!”
“所以即使她对咱们怀着恶意,面上也一直是亲亲热热的,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咱们为难!”
“如此,你在场面上尊敬她,难道不应该吗?毕竟她在场面上,也是很疼爱你的!”
“这世上有多少人,蝇营狗苟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衣食无忧!”
“而我儿生来富贵,将来甚至可为天下之主!”
“又怎么可以连区区委屈都承受不了?!”
皇后神情非常严厉,“天子与储君,都是身系天下社稷的,若你这个储君尚且脆弱无比,不堪一击,又如何庇护这天下千千万万的黎庶?!”
太子跪地聆训,听到这儿,望了望四周,见没有生人在,方怯怯道:“可是儿臣听……听说,父皇他……”
说到这儿欲言又止,显然端化帝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太子也是知道的。
“所以母后举了你高祖父、你祖父的例子,却没举你父皇的例子。”卫皇后轻描淡写道,“你不要学你父皇。要学,就学你祖父!”
她拍了拍自己身侧,“好啦,这事你记在心里就是,现在先不讲了!过来母后这儿坐,再跟母后说说,今日你父皇忽然召见你,又对你这样亲热,还许你来给母后请安……这是为什么?”
端化帝不知道,自从太子六岁入学起,每次拜见了显嘉帝、太皇太后以及端化帝之后,皇后都会仔细询问经过,然后为儿子总结得失,指点他下次遇见类似的事情,该如何表现。
从前讨人喜欢的钟陵郡王,现在令端化帝心有不忍的太子,原也不是天生的。
皇后静静听着太子的分析与总结,一双凤眼,却渐渐眯了起来:“陛下这是有意饶过本宫了?如此突然,必有缘故……不知道太后那边是否已经接到这个消息?”
卫皇后心道,青州苏,会怎么做呢?
还有,那些沉寂在暗中的势力,比如说端木老夫人,比如说沈氏与刘氏……
若说从前只是暗流汹涌,现在,帝位之畔,隐而未现的潜流,却可以说是澎湃了。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至尊之位近在咫尺,谁又肯放弃这人间极致的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