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饶是简虚白素来深得太皇太后宠爱,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愕然片刻,才起身离榻,跪倒在太皇太后跟前,沉声说道:“皇外祖母何出此言?我不敢说自己全没私心,却从未起过篡位之念!之所以会支持肃王殿下登基,除却担心二伯母之外,亦是因为肃王殿下有明君之资,可继先帝之神武!”
深吸了口气,重重叩地,“我从未想过背叛陆氏!”
“好孩子,哀家不过就这么一问,你何以要如此郑重其事?”太皇太后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俯身相扶,叹道,“哀家自然是相信你的,但哀家却越发的不明白端木嵩……就是你那外祖母的想法了!”
她似哭似笑道,“既然你根本不想做皇帝她却何必还要这样赶尽杀绝?!”
简虚白闻言大惊,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了太皇太后话中之意,深深吸了口气,方能维持住语气的平稳:“皇外祖母是说……那卫溪?”
“若无端木老夫人暗中相助,单凭毫无防备的‘碧梧’,藏他一时有可能,怎么可能把他那么顺利的送到城外?”太皇太后看着面前英气勃勃的外孙,这孩子才被送到她跟前时,比她现在坐着的锦榻也高不了多少,抬手才能扶住她膝头,雪团儿似的一点点大,趴在跟前,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喊着“皇外祖母”;
转眼间物在人非,曾经的粉妆玉琢,出落成金相玉质,业已为人父……想到祖孙相依的那些年,她心头又酸又涩。
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拳,按捺住激烈的情绪之后,太皇太后才缓声说道,“阿虚,哀家知道,哀家母子都对不住你们,可是当年晋国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被简离旷那小人给骗了这些年来,晋国、先帝乃至于哀家,都在尽力弥补……虽然知道再怎么弥补,你的生身之母仪水她也活不过来了……”
太皇太后眼中泪水渐渐滑落,哽咽道,“但现在皇室已经闹成这个样子,端木她……她就不能发发慈悲,给陆氏一条活路吗?!”
“……”简虚白怔怔的跪在她面前,薄唇微张,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道,“仪水郡主,是……是我生身之母?”
其实之前宋宜笑从袁雪沛那儿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已经跟他说过了。
所以简虚白对于自己并非晋国大长公主亲生这一点,已经做过心理准备,此刻听来,原不该如此失态。
但,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却仿佛,仪水郡主之死,与晋国大长公主有关?
这岂不是说,他这些年都将杀母仇人当作生身之母尊敬孺慕?!
“我记得爹爹对二伯母一直非常冷淡,甚至在我有记忆以来,哪怕年节,他也从未去过晋国大长公主府!”这一刻简虚白心念电转,“而二伯母非但从来没有因此对爹爹动过怒,偶尔流露出来的态度,竟似对爹爹颇为忍让……”
寻常人家这样的叔嫂关系当然是不对劲的,但由于晋国大长公主在府里公然养面首,还养着个“义女”聂舞樱,而简离邈又是个姿容气度都可称当世一流的美男子,他不去兄嫂的府邸倒显得持身端正、存心避嫌了。
而晋国大长公主从来没有公开谈论过小叔子,表现对这小叔子忌惮、退让时,都是私底下,自己的孩子面前她的子女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只道母亲要么是“怜香惜玉”,要么是别有所图。
总之包括简虚白在内,怀疑过晋国大长公主与简离邈之间有染,却万没想到,这叔嫂之间,存在着杀妻之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托体于仪水郡主,受晋国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母女多年抚养疼宠之恩的简虚白,该如何面对这份恩仇?!
简虚白脑中一片空白。
“哀家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仪水临终前,晋国跪在脚踏上问她愿望,她说……她说她希望你这辈子快快乐乐的,再不要知道上一代乱七八糟的事情,能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一生一世,哪怕是做个成天不务正业的纨绔!”太皇太后伸手抚住他脸庞,眼中噙满了泪水与悔恨,“后来晋国抱着你的襁褓,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逼着哀家与先帝发誓,一定要履行她对仪水的这个承诺!”
“其实那时候就算晋国不那么做,哀家跟先帝,也是准备答应仪水的!”
“可是哀家现在还是食言了……”
“哀家曾经以为哀家那些年对不住的人与事,到底在你身上可以补偿一二……”
“到昨晚,哀家才知道……哀家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你!!!”
太皇太后放声痛哭即使最开始是因为愧疚,因为女儿的要求,因为种种原因,才将简虚白养在膝下,视同嫡亲外孙,但多年下来,哪可能没有真心?
何况简虚白本来就是普天下老人都期望的孙辈:容貌俊秀,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对长辈充满了信任与孝心……太皇太后看着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长起来,心中焉无触动?
可现在,她却要亲自摧毁这份多年积累的感情,“几十年前,哀家就远不是你真正的外祖母端木嵩的对手;至于现在,哀家更是一败涂地如今唯一能让端木嵩收手的只有阿虚你,阿虚,哀家求你,念在哀家对你这些年的抚养与维护上,劝她收手,给陆氏一条活路好不好?!”
太皇太后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是一把刀子,生生的刺穿祖孙彼此的胸膛,“本来昨晚苏家大获全胜,固然帝后与太子、梁王都保不住,但这场持续了数年的大位之争,终究可以尘埃落定!”
“如此即使皇室人丁单薄,但肃王、蜀王、襄王都年轻,过上些年,想来就能兴旺的。”
“这天下亦然……”
“可端木嵩故意助卫溪逃出生天城外都是何文琼的心腹,还有蜀王……”
“原本的朝堂之争,转眼成了兵戈相向!”
“一个不好,就将令大睿由盛转衰!”
“而陆氏嫡系子孙,如今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端木嵩她,这是打算彻底覆灭吾儿显嘉的后人么?!”
二十多年前,城阳王府覆灭时,看着那个从来都是优雅高贵的“维岳姐姐”随夫跌落尘埃,太皇太后示好之余,心里未尝没有隐秘的窃喜与快意:那是始于自少年时候一直高高在上的同龄人,却在自己脚前匍匐的成就感。
但良心又让她感到了发自肺腑的愧疚,毕竟燕国太夫人端木崇,亦是她们这班人一块长大的女伴。
曾经太皇太后与显嘉帝需要端木老夫人的支持时,太皇太后一度拉着端木老夫人的手,哭泣着缅怀彼此的少年时光,指天发誓有朝一日显嘉帝登基,必定会为端木崇报仇雪恨,归还简离邈乃简平愉唯一原配嫡子的身份,将那个窃取了端木崇正室之位不说、还窃取了端木崇之子身份、甚至要让自己的儿子霸占端木崇嫁妆的贱妇,千刀万剐!!
将简平愉这个负心薄幸之徒,用尽人世间所有痛苦的刑罚那时候太皇太后说得那么真那么狠那么的刻骨铭心,换来的是锦绣堂的全力辅佐,以及,端木老夫人乃申屠贵妃嫡亲表弟媳这个身份的一切便利。
如果说显嘉帝登基,明面上最大的功臣是苏家,那么暗地里最大的功臣,必然是端木老夫人为了给自己的同胞妹妹报仇,为了给自己的外甥讨个公道,也为了报复自私自利的申屠贵妃,端木老夫人可以说是把整个夫家连同申屠家都卖给了显嘉帝!
然而公认的明君显嘉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食言。
他没有为端木老夫人报仇,甚至还一度重用了简平愉;
他后来也没有履行对苏家的承诺,立苏太后的亲生儿子为储君。
那时候他虽然缠绵病榻,却凭借着手腕与城府,让被他狠狠坑了一把、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坑了一辈子的二者敢怒不敢言。
只可惜他病了那么多年,终究到了要死的时候他以为他给他的储君留下了足够多的后手与辅弼,年轻的新君一定可以延续他的辉煌。
然而事实是,端化帝身败名裂了,陆氏皇室,却还得继续迎接着苏家与端木老夫人饱含愤怒的追索。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母子一点都不占理,当年他们用甜蜜的话语与承诺,换取了这人世间最顶尖的荣华与尊贵,却在得势之后将最大的功臣弃若敝履,让这天下充满了对于他们睿智与天命的传诵,彻底抹除了那些付出者的牺牲。
如今那些被辜负被欺骗的人卷土重来,要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亦是理所当然。
可是为了陆氏,时隔多年之后,她再次丢掉良心,凝视着膝前的男子,语气苍凉又痛苦,眼中却充满了期盼,“哀家养你多年,自来视你如嫡亲外孙。可是阿虚,哀家终究还是……还是放不下陆氏……哀家不知道端木嵩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显嘉当年对她的食言,还是为了……为了给你铺路!”
“但既然你不想做皇帝那么哀家求你,你去劝端木嵩手下留情……好不好?!”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了解,纵然简虚白已经明了彼此之间的那份仇恨,可他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仿佛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简虚白似有些微的摇晃,定睛望去,却分明仍旧跪得像座木雕,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只凭本能接口,“那您是不是……把当年的事情,把我真正的身世,原原本本的、从头到尾的,告诉我?”
他盯着太皇太后衣襟上的绣纹,却是什么都没看进去,只茫然的说道,“否则,我怎么知道,见了外祖母之后,该怎么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