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今日看他朝
作者:繁朵      更新:2019-06-10 09:38      字数:4446

“诸位都是熟读经史诗书的饱学之士,敢问前赫是如何覆灭的?”简虚白闻言,微微眯眼,不答反问。

“亡于君主无道,民不聊生,故而天下揭竿如云,皇室遂覆于乱世。”卫溪等人确实饱读诗书,这种本来就算不得高深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们。

“那么前魏何以国灭呢?”

“与前赫相差无几,魏哀帝人老昏聩,北戎与秋狄皆磨刀霍霍,却仍旧沉迷酒色之中,贬斥忠臣逼死贤良,视天下苍生为无物,更兼不顾国库空虚士卒饥寒,异族陈兵边疆,兀自大兴土木修筑宫室这等昏君不亡国,谁亡国?!”

“还有前雍?”

“内忧外患自雍德宗后昏君暴君层出不穷,皇室江河日下,西北异族却日渐强盛!西雍因此而亡,残存皇室流亡南方,在宋氏、苏氏的扶持下建立东雍,然而其时雍室福祚已衰,虽有君主意图振兴,却已是无力回天,最终亡于草莽之手,开乱世序幕!”

卫溪回答到这儿,微微皱眉,“燕侯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大睿之前的三个朝代,卫尚书总结得虽然不差,我以为却未点出共同点,也是真正的重点!”简虚白边摇头边道,“在我看来,这三个朝代的覆灭固然有种种缘故,其实都可以归结到一个字上:钱!”

他语气平淡,“设若前赫国库充盈,充盈到即使君主荒.淫无道,三天两头采选美人、兴修宫室,黎庶仍旧家家可称殷实,户户小康,那么他们固然心疼被选走的儿女,然而日子依然过得下去哪来那么多揭竿之人?!”

古往今来,造反从来都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

绝大部分人,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谁肯趟这样的混水?!

毕竟就是自己不怕死,也得想想家里人、想想族人邻舍呢!

所以名门望族从来不会率先公然跟朝廷作对,因为他们家大业大,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跟当权者翻脸,一旦失败了那就是得不偿失;惟有那些终日食不裹腹的庶民,才会一言不合造反。

毕竟他们好好的做良民,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失败了,顶多是个死而已。

而这样的人不多的话,他们即使造反,也成不了气候。

“同样的道理,如果国库充盈,又藏富于民,士卒衣可暖食可饱,精气神完足,更有刀利弓强,又筑深池坚城蛮夷外族纵然垂涎中原,又有多少本事,可以长驱直入,乱我衣冠?!”

没有外患,没有内乱,仅仅只是上层昏庸,只要还有几个主政的人保持清明,这个朝代,即使怨声载道,也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因为即使有忍无可忍的人站出来,得不到足够的响应者,也注定成不了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付出无数心血与牺牲之后,现在还是只能继续扶持陆姓登基的缘故民间至今感念太祖皇帝陛下结束了乱世,带给了他们太平,而陆氏传位至今,距离天怒人怨这个标准还远得很!”

简虚白环视众人,薄唇微勾,淡声道,“而太祖皇帝陛下当年揭竿而起,平定乱世,难道当真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么?!这话在外面说说也还罢了,今日咱们这几个人密议,又何必作此惺惺之语?太祖皇帝陛下,最初的时候,纯粹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造反罢了!”

“前雍的开国之君闻伢子,亦是如此!”

“他们开国定鼎,立下一朝之后子孙渐渐不肖,耗尽福祚,耗尽国库,归于覆灭。”

“总结一个朝代的兴衰,可见怎么都绕不过一个‘钱’字。”

“文武百官要俸禄,士卒要军饷,宫室城防要银子,帝王自己的饮食起居,又哪样不要钱帛?”

“当皇室付得起这些时,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尊贵人;当他们不再付得起这个代价了,他们就是亡国之君,是跌落尘埃的弃子。”

他吐了口气,“纵观今古,除了中古时候曾有号称八百年之王室之外,皇朝的寿命,往往不过二百年上下,甚至有不足百年者。而那个八百年的王室,真正执牛耳的时间也不过百多年,之后不过是诸侯混战,抽不出手对付它,一直在苟延残喘罢了!”

“而我等世家门阀,却一直流传至今!”

“何也?当一个又一个皇室伴随着他们空虚的国库覆灭时,我等的府库,却依旧充盈所以我们才有资本斡旋于一场场乱世之中,延续富贵与家声!”

“举个最近的例子:当年沈刘两家连祖地都丢了,流亡南方的子弟,何以在短短十数年间,招募到足够的兵马,杀回故里,驱除外族?!”

简虚白淡淡道,“若非沈刘两家底蕴深厚,养得起那两支大军,即使两族子弟再是将帅之才,当初南方共议光复北地时,东胡与西凉,也未必会是第一个被优先考虑夺回的吧?”

那时候整个北方都已经沦落,东胡与西凉的位置是比较遥远的,属于沦陷的腹地了。

按照彼时南方最初的共议,这两个地方不在优先光复的范围太远了。

大军不可能插着翅膀,从中间隔着的那些失地上面飞过去。所以那时候很多人都赞成稳打稳扎,一步一步的把异族赶出去。

如此当然也会收服西凉与东胡,只不过,速度显然要慢很多。

但当时北伐的主力,沈刘两家纠集起来的大军根本听不进去这样的劝说,主持商议的众人为了避免谈崩,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要求,制订了以这两地为目标的进军路线这个路线绕过了现在的帝都从那会的大局来分析,其实这个选择并不理智。

因为大睿太祖皇帝,正是利用沈刘带头北上之际,纠集一群活不下去的庶民,趁着其时占据中原的异族,忙于应对沈刘北伐时,发展壮大,攻下帝都,打着“南迎雍室”的旗号,站住了脚,开始了陆氏的霸业。

而沈刘两家的行为,也在随后被睿太祖暗中使人宣传为“心存小家,而无天下”。

毕竟,他们是坚持优先收复自己的故土,而不是意义重大的帝都!

这个选择虽然情有可原,但在逐鹿天下时,却是一个巨大的软肋。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些在故里面临生死存亡之际,被绑上马,强行送去南方躲避的子弟,在南方的每日每夜,莫不想着杀回桑梓,看一眼午夜梦回的家乡。

当他们终于手握兵权之际,他们怎么按捺得住这种冲动?!

“钱帛自是紧要之物。”苏少歌缓缓开口,拉回正题,“士农工商之中,总的来说,也确实商路来钱最快但还是那句话:没有‘士’的庇护,商路上即使财源滚滚,也往往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二公子这话,仍旧是拿‘商’,当成‘士’的附庸来看了。”简虚白摇头道,“但这只是眼下的情况,我们要看的,是以后。”

苏少歌挑眉:“以后?”

“如果将整个天下比作一艘船的话:农是这艘船的船身,没了船身,一切休提!士是舵,把握着这艘船行进的方向;工决定了这艘船制造的技艺,独木舟与楼船的航行能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简虚白说到这儿顿了顿,殿中诸人异口同声催促:“商呢?!”

“商是水。”简虚白迎着他们愕然的目光,平静的强调,“商是水,水的大小,决定这艘船所处的环境是一望无际、任凭驰骋的洋海,还是区区连纸船都浮不起来的水洼!”

“怎么会是水?!”这下子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边声都忍不住开口了,“商怎么配比作水?!”

简虚白可是把整个天下比作一艘船啊,如果商是水的话,那么岂不是说,离了商,士农工都没什么意义?!

毕竟没有水,要船做什么!

可是从古以来,在士农工商四个阶层里,公认最卑贱的商,凭什么重要到了会是水的地步?!

“商确实是水。”然而不必简虚白说话,卫溪与苏少歌对望一眼,却皆露出凝重之色,苏少歌沉声代为解释,“没有商贾流通百货,没有商贾运转天南海北之物,这天下岂非一潭死水,焉得今日繁荣?!”

“没有商贾润滑百业,调和农工,收揽闲人,便利日常……”卫溪面无表情的补充,“即使千丈楼船,如何扬帆?!亦只能困守陆上,望洋兴叹,无用武之地!”

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却立刻转口质问,“但即使千丈楼船,于汪洋大海之上,也并非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先贤列商于末位,岂非是怕水大船小,导致覆舟之祸?!”

为什么自古以来,朝廷都以农为本,重视农事?

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的粮食,大家吃什么喝什么?!

吃喝都无法解决,还谈什么其他?!

“四海之田有尽时,而商贾走南闯北可有尽头?”简虚白指着卫溪腰间的佩饰,“这上面的番莲纹,岂是我中土原本就有之物?岂非因与异域通商,逐渐传至中原,如今连卫尚书这样的身份,亦将之刻于美玉,随身悬挂?”

众人循声朝卫溪腰间看去,正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青玉环,环身刻着一朵朵缠枝番莲这种异域风情的纹饰在中原流传已经有些年了,他们这代人早已看得习惯。

如果不是简虚白忽然指出来,他们都没想到。

“自古以来,中原皇朝不乏热衷开疆拓土的人,但诸位该知道,不是每块土地,都适合开垦的。”简虚白继续道,“中土可耕之地,当今已经开垦得差不多了然而天下黎庶,却一年比一年增多!”

“我曾经查过史料,纵然皇朝往往百余年即没,乱世之中,因着战乱、饥荒、瘟疫等缘故,人口会大批减少但总体来说,却始终在上升的!”

“耕地有限,人丁有余,这多出来的人,除了进入士、工、商,还能去哪?”

“然而士亦有限否则咱们也不需要为庶族入朝操心了!”

“工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若无天赋,即使拜得名师,也难有成就。何况这天下对工匠的需求,亦是有限的。”

“所以这些人最大的去处,还是商:聪明的自立门户,愚笨的为人所使,终究也是一个生计。”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似乎要说话的卫溪,“古人将百姓比作水,君主比作舟,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换成商如水,也是同样的道理商贾可以兴国,也可以亡国。”

“而现在,我等联手,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手中商路店铺,更是不计其数!”

“我等完全可以共同谋划,垄断上下,掌握水流届时水上之船,要往何处去,要快要慢,要走要停,岂非在我等一念之间?!”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商贾的前途之前,正是我等摈弃前嫌,携手共作之际未知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殿中死一样寂静片刻,苏少歌踌躇道:“此话虽好,可是商贾地位实在太低贱了些,即使日后从商之人增多,恐怕也很难改变这样的困境。要想覆舟,谈何容易?”

但简虚白轻描淡写一语,让他哑口无言:“当年科举未出之前,虽然偶有庶族侥幸为官,但无论官职高低,皆不入士族之眼,那时候我等的祖上,看他们均是无足挂齿,不足为患!可现在诸位请看这朝堂上下,有多少高官显宦、权臣名相,是我辈中人?!”

“彼时我等的祖上,会料到有一天,我们这些子孙,需要放下多少年来高高在上的架子,与这些庶族,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么?!”

“是故我等今日观商贾之卑贱低微,以为不堪大用,孰知若干年后,商贾没有出入明堂、左右朝政的能力?!”

殿中鸦雀无声!

除简虚白外,皆面面相觑,似觉雷霆炸响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