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干戈为玉帛，有时候只是时机的问题。

走了半条街换了一家餐厅重新坐下，已经是快一点的事了，叶柔竹借口去洗手间，回来时候手里提了两个山东煎饼。

“你自己不吃？”见她递给妈妈一个又把另一个递给自己，吕阳没有马上接。

叶柔竹：“我十点多才吃的早饭，现在还不饿呢，你们肯定饿坏了，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吕阳接过来，把纸袋撕开一些，递到她嘴边：“你也吃点吧，万一上菜慢，咬一口？”

叶柔竹迟疑地不敢下嘴：“不要了吧？”第一次见长辈就这么亲热，是不是有点太没礼貌了，你别忘了你妈还没承认我呢。

倒是对面吕绮虹镇定自若地边吃边说：“两个人分着吃，别吃太饱，一会儿饭又吃不下了。”

吕阳愣住了，眼神有点喜出望外，叶柔竹马上低头咬了一口，一手掩着嘴：“可以了，你赶紧吃。”

煎饼吃完，菜刚好上来，期间三人没有说别的，叶柔竹连手机都不敢玩，时而偷看对面，时而无聊地盯着餐台纸上的新品广告。

点菜的也是她，吕阳本来想自己点，但吕绮虹说“让客人点”，所以叶柔竹只好献丑。她对上海菜一窍不通，只能本着吃饱不浪费的原则，点了五个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都不辣，主要是照顾福建人的口味。

准婆婆面无表情地吃，两个小辈也不敢多话，跟着埋头吃，餐桌上一时只听得到咀嚼声。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吕绮虹擦擦嘴，两臂交叠放在膝头，看着他们，吕阳和叶柔竹余光对视一眼，也不敢再吃，放下筷子去拿纸巾。

“说说吧，怎么回事。”吕绮虹不愧是当老师的，一开口，那气势就让叶柔竹矮了半截。

吕阳：“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

吕绮虹眉头一抖：“网上？”

吕阳：“嗯，小柔是做游戏的，就是我暑假在玩的那个。”

吕绮虹嘴角抽动：“游戏？”

吕阳：“她公司在广州，这次是专门过来见你的，本来以为你会今天上午到，我们打算一起去接你。”

吕绮虹额上青筋：“广州？”

吕阳：“我们是去年11月在一起的。“

吕绮虹终于怒了：“去年？那不就是”

“对，”吕阳直视妈妈的双眼，“元旦的时候你接到的电话，就是小柔打来的，当时我就应该跟你说清楚的，是我不对，欺骗了你，也伤害了小柔。”

吕绮虹冷冷地看着儿子：“吕阳，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居然都敢骗我了。如果我这次不来，你们准备继续瞒我到什么时候？”

吕阳答不上来了。

叶柔竹想了想，主动揽过部分责任：“其实上个月阳阳就跟我商量要不要趁这次国庆，去厦门看望您，是我不愿意，我担心我父母可能会不同意，不想在我这边都还不确定的情况下，贸然上门去打扰。”

吕绮虹眼里顿时又射出杀气：“你父母不同意？你是个什么千金大小姐，我儿子难道还配不上你不成？”

吕阳：“妈，你不要这样说。”

吕绮虹怒道：“我怎么啦？难道不是吗？自己女儿做游戏这么不正经的工作，有什么资格嫌弃我儿子？你什么学校毕业的？”

吕阳也有点火了：“妈！你这样太过分了！”

好在吕绮虹自己也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嘴角一撇，暂时住口。

叶柔竹十指交握在一起，攥得骨节发白，压抑着忍耐着，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姨，您疼爱儿子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您因此就要侮辱我、侮辱我的职业，我是不能够接受的，网络游戏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发达的产业，它是一种新的社交形态，可以跨越空间的距离，和世界任意一个角落的人成为朋友，这是一份正经工作，而且是高科技行业，我的文凭虽然拿不出手，但我的同事大多都是国内外顶尖名校的毕业生，公司所在的集团也是个上市企业。”

吕阳碰了碰她：“小柔。”想让她别再说下去。

但叶柔竹没有理会：“至于我的家庭，当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也没有什么背景，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文化程度不高，而且非常重男轻女，毕业八年，我就回过家三次，每次打来电话都是要钱，上次还把我骗回去，想卖个一个富二代。”

吕绮虹：“我不相信。”

吕阳作证道：“是真的，当时我也在场。”

吕绮虹顿时诧异非常：“你也在场？你怎么会在场？你见过她父母了？”

叶柔竹：“就是元旦刚过，当时我们在闹分手，我被骗回家，阳阳追过去想跟我道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吕绮虹还是缓缓摇头：“为人子女，你居然这样说你的父母，你父母要是知道，心都要寒透了，他们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给你吃穿供你上学，你这样说他们太过分了。还卖给富二代，最多就是安排了个你不满意的相亲，出发点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在外人面前这样诋毁他们，我都替他们难过。”

“妈，”吕阳斩钉截铁地说，“父母也是人，也会有自私的时候，也会犯错，重男轻女、卖女儿补贴儿子的事在国内更是随处可见，你说什么不相信，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吕绮虹脸色难看，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叶柔竹又说：“阿姨，我知道在我之前，您已经用各种办法，让阳阳分掉很多女朋友了。”

吕阳大惊失色：“小柔！”

叶柔竹不理他，继续说：“您是他的妈妈，这么多年一个人把他抚养成人，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这些我都知道，在他心里，最尊敬最爱的人永远都是您，即使他和任何人包括我，在一起，也改变不了他是您的儿子这个事实，您不会失去他的，我也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吕绮虹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表情仍是严峻，但嘴角已经放松下来。

“我的父母虽然都还健在，但是对我而言，我已经失去他们了，所以我明白，我明白这种至亲在但是又等于不在了的痛苦，”叶柔竹说着说着，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我不会让您再次体会这种分离，我和阳阳，现在只是在交往中，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我好与不好，您喜不喜欢，您可以，慢慢观察，如果到最后，您还是觉得，不能接受我……”

说着，她摊手苦笑了一下：“反正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在遇到阳阳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结婚了，就算将来分手了，也只不过是，回到了当初的状态而已，没有什么。”

吕阳眉头紧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给她递纸巾。

吕绮虹反倒舒展开了眉头，平静地看着她，放缓了声音：“别哭了，眼泪擦擦，妆要花了。”

叶柔竹“嗯”了一声，擦掉眼泪，两眼通红地坐在那儿，时不时抽噎两下。

“你哭成这样，别人看到要以为我是个坏人了，把好好一个小姑娘搞得这么狼狈，”吕绮虹说着，语调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疲惫，“孩子长大了，总是要成家的。你说的没错，我可能是有点偏见，年纪大，不容易接受新事物，和你们也有代沟，理解不了你们。”

两个小辈安静地听着。

吕绮虹情绪也很复杂，眼睛望向窗外，没有看他们：“阳阳的爸爸，不是个好东西，但阳阳毕竟是我的儿子，有我的一半血，我希望他能像我，而不是像他爸爸那样，对待感情草率轻浮，对家庭没有责任感。”

吕阳轻声说：“我不会的，妈。”

吕绮虹瞪了他一眼：“你不会？你以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的在一起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很成熟吗？你为了她们和我顶嘴的时候，和你爸爸当初一模一样！分不清轻重缓急，只知道意气用事！”

吕阳心虚地又低下了头，叶柔竹在一旁破涕为笑。

“我养了你十几年，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但每次你跟我吵架我都发现，你还是像你爸爸，你太聪明了，聪明到只要花80%的功夫就能做别人100%的事，但是儿子，你要记住，感情不能用头脑去取巧，那些女的喜欢你聪明，最终都会被你的聪明所欺骗，只有喜欢你笨的一面的人，才是真的喜欢你。”

吕阳神情一震，想起了自己过去的许多所作所为，许多习得的套路、巧妙的隐瞒、包装过的谎言……原来，妈妈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了解自己。

叶柔竹忍不住说：“他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是够笨的，新手礼包想也不想就扔了。”

吕阳：“……”好好说话别翻旧账好吗！

吕绮虹：“新手礼包是什么？”

叶柔竹就给她解释了一下，越解释问题越多，她连解释带比喻，把游戏里的遭遇用现实化的语言解释给吕绮虹听，吕绮虹居然也听得进去，于是聊着聊着，饭桌上就变成了两个女人在讨论吕阳居然这么笨的吗，吕阳本尊坐在一边满脸写着无语。

“是嘛？你们这些小年轻真会玩。”吕绮虹停下来倒茶喝，发现没水了，吕阳马上起身去叫服务员，暂时逃离了这个尴尬场，饭桌上的话题也暂时告一段落。

叶柔竹已经完全缓过来了，打照面时的紧张、被歧视的愤怒以及对未来不幸的难过都已经淡退，刚结束的这段聊天，就像是跟一个普通的长辈闲聊，没什么包袱，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她说：“其实游戏也不是只有年轻人才玩，我们之前就遇见过一个阿姨，孩子都上大学了，她觉得有代沟，就想知道女儿每天都在忙些啥，所以也跑游戏里来玩，您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带您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