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三四楼之间并没有完全的隔开,中间很大一部分是上下贯通的,中央有一座将近两丈方圆的雅阁立下顶上,既可以作为承重,又能在其中做清谈论玄或是歌舞雅赏,这样上下两层的宾客便都能欣赏到。
眼下在这三四楼层之间,聚集了园中近半的宾客,相对而言,三楼要比四楼上的宾客多了一倍有余。园中对此倒也没有刻意的安排,但是时人的交际就有那种无形的圈子和规矩,楼上人少有将楼下强请上楼,而楼下的也不会冒冒失失的登上楼去。
彼此之间没有遮拦,楼下人能够清楚的看到楼上情形。楼上的年轻人们,或是家世清贵,或是年少得名,当他们出现在围栏前时,便引起了楼下人的观望品评。而这些年轻人对围观的反应,某种程度上倒也能反应出一些他们的性格。
在楼上这一众年轻人当中,殷浩家世并不足轮,但名望却可以说是最高。虽然迫于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损伤,但仍然不是旁边几人可比。他的体格并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懒做雕琢,神清意闲少做顾盼,对于楼下的观望,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专门去迎合,已经颇具名流玄风。
所谓虚合不留痕迹,渊源难测深远,行止作派已成风格。哪怕刚刚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伪,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刻意的改变。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谢尚,风姿俊迈妖冶,举止端雅风流,哪怕是同样仪容俊美而著称的江夏公卫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衬的略有相形见绌。散髻轻结,玉扣坠腰,锦带勒体,尽显挺拔。
这一身装扮倒也并不怎么标新立异,楼上楼下颇多相同。这是因为谢尚在都中不乏拥趸,从装扮到举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于专门派人在谢家门前守着,只为看一眼谢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飞奔回报,一定要选同样的衣装才肯出门。只是皮囊可效,风骨难法,终究要逊了一筹。
众人还在楼下昂首观望品评,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轻人皆转望一方而后便行了过去,不问可知,应是驸马出场了。
沈哲子中途退场换衣,自然也难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缓带青衫行了出来,待见到众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语道:“有劳久候,实在失礼。”
“驸马……”
场中宾客极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这会儿也不好长作寒暄,简单礼问了一句便就侧身避开。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后,并没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说他对沈哲子有什么不满,彼此之间本来就甚少交集和接触。相反的,他对沈哲子是心存几分好奇的,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出身吴中的年轻人有什么样的禀赋特质,居然能够压过南北诸多旧姓俊逸子弟,获得时人一致的推崇盛誉。
当沈哲子行出来时,他便望了过去。沈哲子年岁虽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经长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气,又不作时下那种傅粉轻媚姿态,望去便觉朝气蓬勃,顾盼之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风采迫人。
仪容俊美只是一点,这也是时下能得人青眼的先决条件。对此王羲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只是看到对方笑起来锐意尽敛,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哪怕身处众人围绕之中,神态仍是从容不迫,笑语应答爽朗端雅,没有一点局促和慌乱。
对于这一点,王羲之心内是不乏羡慕的。他虽然并不乏痴气,但也并不是一味的离群索众,相反的性情内也有喜欢热闹的一点,只是自幼便拙于辞令交际,哪怕面对家里的长辈时都感到局促不安,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内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时候,仍有几分生涩。
他的家世虽然清贵,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侪之中,往往一开口便不经意的流入尴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简傲率性之名,庭内兄弟关系也只是维持,而在庭门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的姿态后,王羲之确是有几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际,便听到耳畔李充低语轻唤,缓过神来,才发现驸马沈哲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局促:“驸马在和我说话?”
看着王羲之那略有错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这家伙是要给自己难堪还是真的走了神,不过过门总是客,况且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他而言,在面对书圣他老人家的时候,总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时下清誉不论,千百年后,同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人家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神圣。这个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羡慕不来。
“身在喧扰之厅堂,却能意驰宇内八荒,逸少贤兄遁游寰宇之能,让人羡慕。不过既然尊驾至此,何妨神思缓行,少顾俗流刹那?”
沈哲子微笑着拱拱手,眼望着王羲之,只是想到刚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语,心内多少有些噱念。继而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述,这个与王羲之纠缠半生的小冤家。
“驸马无需自鄙俗流,你虽然只是吴中门户所出,但却能誉满都中,可见也是拔于俗流远甚。今日园内客盈声沸,自然也是清浊杂行,世事长遁于心意之外,也是一桩无奈。以此薄人,其实欠妥。”
王羲之对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毕竟人家将他走神都说的那么雅趣。只是他却不明白,自己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还不如随口应付过去。
沈哲子听到王羲之的回答后,脸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书圣他老人家将天聊死的战斗力。他真想问一问王羲之,老子哪里自鄙了?谦辞,谦辞懂不懂?还有,什么叫只是吴中门户所出?吴人是比你少只眼,还是比你多根筋?
而周遭几人,神色也都略有异变,不乏人想问一问,清浊杂行,谁是清,谁是浊?不会说话,那就少说一句不好吗?
“不过是太保吴声,法从贤长罢了。”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还需要以言语回怼旁人的经历了,牛逼什么?你大爷来到江东,都得说吴语来拉拢吴人,没有吴人抬举,分分钟失家又失势!
不过他也瞧出来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没有让他失望,完全听不出重点所在,闻言后便微微颔首道:“阿侬阿傍,温声软语确有风情,异于洛声。”
面对这样的人,与其吵闹都是浪费时间,根本就听不懂,破口大骂又太失体面,沈哲子也实在懒于回击了,转头招呼众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为宾客众多,反倒不好再作什么新趣雅戏,单纯说说笑笑便足堪打发时间。
四楼是回廊式的坐席,单单坐在沈哲子这一边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数都有子弟到场。当然并不是说沈哲子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样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单纯来走个过场。
毕竟为先人修冢改葬这种事情,是有普世的影响力,并不独只局限于南北。而且台中因为公用短缺,并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开了一个口子。沈园作为始作俑者的一个基地,那些旧姓子弟无论心意如何,如果连人都不到场露面,总是说不过去,要为时议所轻。
时下就算是沽名养望的风气,其实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到了什么样的境界,那就用什么样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这样的想法,未必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就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有这么多旧姓子弟到场,也很有可能被喧宾夺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虽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具体的清点荒冢、营造声势之类,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们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还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间,与其共坐一席的乃是东海王司马冲。
其实从当下的时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经很难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许多越府老人都已经老死,另一方面则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吴中土著的勇于争权。这一点从琅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响力就可以体现出来,琅琊王氏可以说是与越府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帝平灭王敦之乱,就是在大胆引用京口流人和吴中土著,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是在极力淡化江东朝廷的越府底色。东海王司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盘。
过江之初,有这样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够快速的构建起统治。但是等到时局渐趋平稳,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难免会挤压其他各方势力求进的空间,并不利于构架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帝国。元帝在世时常哀叹客居异国,可见其内心里都还没有那种君临天下的认识。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东晋这个朝廷虽然是元帝中兴创建,但却是明帝在位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才将之改造成为一个正朔所在。
因为越府班底的势弱,东海王司马冲也不复早年那种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渐渐成为了一个普通寻常的宗王,在时局中逐渐被冷落,甚至还不如少年意气的武陵王司马晞和得到沈哲子提携的谯王司马无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东海王本身就一直在努力去越府化,早年常与庾家往来,而且对沈哲子也一直颇为亲近。就算不为政治上的图谋,生活上也能颇得关照。
“维周今次善发义论,大张贤遗之风,大慰生者人情啊!所感所为,深植于仁义之中,但却又发乎于俗情之外,大而敢当,已经略成国士沟壑!”
彼此坐定之后,东海王便举杯对沈哲子不吝夸赞。
沈哲子当即也举杯回应,笑语道:“大王谬赞,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所为者,不过偶得一点大愿,台中诸公能予嘉许才是高义所系。至于真正落在了实际,还是要仰仗长民、文学、弘度……一众良友倾力善助,才能让我妄念成真,未有贻笑于众,实在不敢居功。”
他接连点了十几个人的表字,在这样一个场合,能够被点到名字便已经是极为露脸的事情。尤其首先被点到名的庾曼之,就连耳后疤痕都兴奋的红艳艳一道,举着酒杯起身大声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务之劳。驸马发轫于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复京畿,若无绝尘争勇,岂能创建不世之功!驸马大才,能自虚无得成于一,我等后继景从,才能衍变于万!”
听到庾曼之这卖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一方面感慨于总算没有白养这家伙,关键时刻已经能够做来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庾曼之这小子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凭其本人顶多能发出“驸马真牛逼”之类的夸赞,夸得如此清奇,不像他过往风格啊。
略一转念,沈哲子转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谢尚,恰逢谢尚也举杯敬起,心内便有所了然。果然一样的吹捧夸奖,素质高的人做来感觉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经听过太多吹捧夸奖的辞藻,但是听到这个“得成于一,衍变于万”,心里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当然除了舒爽之外,对于谢尚借庾曼之口的这一表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的。他对谢家的拉拢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势位的带契,简直就是起居饮食一条龙到底。
前段时间谢尚将其父迁葬始宁,沈家全程陪护出人出力。谢裒还未赴任,馈赠其家的庄园田亩人丁等籍册早已经送到其家。
当然除了政治上的呼应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两家能结好私谊。谢安那小子眼下不过十岁有余,正养在乡间可以与他的小兄弟沈劲为伴,若能总角之好一同养大,相互影响,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人数太多的集会,如果话题只集中在一点,气氛就算很热烈也很快就会语竭,变得尴尬起来。沈哲子耳边听着众人夸赞,视线一转却望向坐席稍远并不怎么显眼的王述,心内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来眼下列席的可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怼人为乐,这个王述也是个中好手。
王述这个人,后世听来比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与书圣他老人家的半生纠缠,相厌相欺。假如没有王羲之盛名带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观其事迹,实在是乏甚可陈。
可见,人若要得长名,终究还要有一门手艺。哪怕是发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桓温,说到名气较之书圣仍是远甚。大概是文艺之类的更能得广泛流传,像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之类,无论名气好坏,甚至比许多纵横捭阖的开国君王还要知名得多。
这种风传,沈哲子倒是不以为然,人多爱穿凿附会,乃至于神圣某人近乎于妖。譬如书圣王羲之,沈哲子看过听过许多书圣的事迹,单纯书法的盛誉倒也罢了,还有许多矫揉造作过甚,要将之推举为道德完人。
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说实话,国为何者,民为何者,书圣真的未必能说得清,也未必就在意。这无损其艺术造诣,而艺术造诣也并不能够反哺道德修养。
王述这个人,在后世名气是要远逊于王羲之的,但是在当时,还真的不好说。谢安曾盛赞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纯真,年长德隆,尤其有个好儿子,压得王羲之的儿子们没脾气。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王述还仅仅只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届三十才居中兵属。
中兵属是一个什么官职?中兵是帐内牙门亲兵,主官中兵参军相当于一个保安局长,中兵属则就是中兵参军的属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负责记录资用。虽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东曹掾相比……算了,还是不比了。
诚然这个官职也是台城畿内亲近之职,但却并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称的浊任。大凡家世清贵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号称越府第一名士,东海王司马越曾赞其为人伦之表,过江以后王导、周伯仁、庾亮这一类的名士,还要位次于其后。但是由于去世的早,加上王述这个人不好清论,殊少雅言,没有什么实名清誉,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单举旁人,或许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过三十,不过才是中兵属而已。可是他的儿子王坦之,江东独步王文度,起家拟用尚书郎,居然不任,言道尚书郎不过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纪,已经是散骑常侍,不久更被当时势大一时的桓温征为长史。
人比人气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悬殊,可以想见王述眼下的处境是美妙还是窘迫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