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坊位于清波门左近,得名于宋时理学家周敦颐之孙携祖像来杭以避金兵的那桩故事。这里的位置相对较偏,但房价、地价也相对便宜,李渔购得了这处戏园子后就干脆连家一起搬了过来。
首演,定在了下午,吃过午饭的时辰。戏园子外,已经有了些闲汉兜售起了传单,几文钱而已,远远比那五折的票价是要实惠得多了。
让利、促销,借此来打开市场,这都是陈凯教给李渔的,只可惜这番光景却没机会看了,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嘛,就李渔看来,能够献上一场完美的演出,才是真正的回报。哪怕是陈凯现今根本看不到,也同样是如此。
快到了时辰,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些观众抵达了,就是人数远远少于预期,却还是让李渔不免感到些许的沮丧。
“第一次上演,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加油、鼓劲,李渔便回了回台,继续给那些演员们加油、鼓劲,并且交代最后需要注意的那些事情。
距离正式开演的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名角,大概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只可惜他们这边的剧目、戏班子以及当家的角儿都没有什么名气,位置还偏,全靠了炒作才聚拢了这么一批人气儿来。就连这时候,台下面三三两两坐着的士绅、百姓们的精神儿也大多不在这戏上面,一个个交头接耳着议论的更是没有怜、香、伴这三个字中的哪怕一个。
“昨天下午就有消息,说是那些旗人今天回城。瞧瞧这一大早的,外地的客商全跑了,本地的商贾们也大多关门歇业了,真是威风。”
“能不威风吗?听说那舟山城都被屠了,那叫一个尸山血海啊,跟几年前的金华、鄞县那边没两样!都是裹挟着血腥气儿回来的,谁还敢跟他们面前瞎晃荡?”
“那也奇怪了,这都半日下来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啊?”
“兴许是下午吧,谁知道呢。再者说了,入城也是过了江,从城东、城南进,马上挂着人脑袋,在城里面招摇过市,他们素来要的不就是这个样儿吗?咱们这儿,太偏了,估计看不到的。”
“这话也是,清河坊那边,听说街上都看不见个人儿了。咱们孝子坊,偏是偏了些,但还算太平。”
“此言大善,瞧见了吗?那边的黄老爷,人家是祖祖辈辈住在清河坊的,据说祖上和宋时的清河郡王都是邻居,不也跑咱们这来看戏了吗?咱们现在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还有这对儿招子看戏,念着潞佛子的好处吧。”
“……”
台下的窃窃私语,台上的准备也彻底完结。演出正式开始,报了场,也没有喝彩,台下依旧三三两两的观众也不过是比李渔回到后台时多了极少的一些罢了。
臭媳妇总要见公婆,出将的门帘子开启,崔笺云、曹语花、范石、曹有容等角色便联袂登场。
开场,一边是少女曹语花随父曹有容来扬州,寄居雨花庵;另一边,监生范石迎娶了崔笺云,随后崔笺云到雨花庵上香。
出场的人物,皆是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中的女眷,但是不同于寻常的才子佳人戏,范石开场就已经娶了妻。这样一来,原本按照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惯性思维,才子与佳人偶然相逢的戏码失去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基础,台下的观众为这新鲜所吸引,起码也要看看这范石是不是如陈世美般要抛弃妻子的货色。
随后,进香之时,忽闻风中传来女子奇香,崔笺云循香觅见曹语花,两人一见如故,诗文赓和。喝诗之后,竟不忍分别,反倒是要共侍一夫,以求能够“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苎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
台上,崔笺云和曹语花合唱罢,台下已经是愣了一片。为人妾室的多是出身不好的女子,毕竟妻和妾在明时是截然不同的,按照《大明律》,以妾为妻,都是违法的,更别说是曹语花一个官宦家庭的女子反倒是要给一个功名尚未如何的读书人做妾。尤其是在于,那曹语花做妾,似乎还不是为了范石,为的却是能与崔笺云长相厮守,着实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下的反应,影响着出将帘子后面李渔的那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波动,反倒是那两个台上的女旦,这下子却是彻底的放开了,就着唱词继续演了下去。
二人决定同事一夫,曹语花甘为范家侧室。崔笺云回去告之丈夫,范石先是推辞,后来见妻子意思坚决,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好享齐人之福,于是请崔笺云的表兄前去曹家做媒。
为怕曹父不肯让女儿做妾,假说崔笺云因自惭无出,甘愿退居次室,让曹女做正夫人。谁知同窗探知,心生嫉妒而破坏,事先向曹父泄露了他们的密谋,并加油添醋说范石想骗娶书香门第之女为妾。
曹父大怒,非但拒绝说媒,且进言任职学正的朋友,以无行为名革落了范石的功名,随后携女上京。
接下来,范家夫妇返乡,范石改名换姓重新应举,上京后得知曹父已为显宦,更悲叹此生与曹女无缘。奈何崔笺云却不甘失败,又兼曹语花为腻友思念成病,告之父亲,说当初与范大娘诗文唱和,引为至交,现在分隔两地,闺中寂寞而得病。曹父释然,认为女儿只是因为缺少闺友,只要自己收几个女徒弟来跟她谈诗论文就会好了,因此贴出招生榜。崔笺云借机报考,自称贫家未嫁之女,来与曹语花做伴。果然两女一见,曹语花之病不药而愈,曹父更觉得自己方法不错,更因喜爱崔笺云的缘故而收她做了义女。
那边范石已改名中举,正好在曹父门下,曹父虽然当初拒婚,却其实只闻其名而并没有见过求婚之人,这时范石已改姓名为石某,曹父不知,赏识这个门生的才华,便将女儿许配。
曹语花先过门,次日崔笺云又假称自己是石生的原聘妻子,定要与妹妹同嫁,曹父一向古板拘谨,认为人伦攸关,不嫁不行,于是又隆重给崔笺云发嫁。婚毕两女才向曹父说明一向的欺骗情事,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一笑接受。
这个故事,超脱了才子佳人的范畴,从头到尾,曹语花一心要嫁范生为妾,心心念念的只是崔笺云;而崔笺云想娶曹语花过来,也不见得有多少是为丈夫着想,相反在丈夫吃了大亏,不敢再生心招惹曹有荣之后,她仍不肯死心,冒着丈夫再度身败名裂之险也要打入曹家内部,进曹家一去不返,让范生不禁担心起别要妾未娶到,先折了老婆一名。
男欢女爱,这等喜闻乐见的剧情被弃之不顾,反倒是崔笺云和曹语花这两女之间,冲破各种阻力也要在一起的感情充斥于全剧。
从古至今,男女大防,是最为紧要的。反倒是同性之间,古人看待得反倒是要无所谓许多,甚至天子不近女色,反倒是宠信小太监,还会被士大夫们冠之以君王不爱倾国色的美誉。
至于女子之间,更是一句“不妒”便可以让妻妾成群的统治阶级们放下戒心——毕竟,这可远远没有与人通奸或是因妒生恨,坏了妇道要来得严重。尤其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李渔刻意的指出了“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来迎合当前社会男性观众的价值观,就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场戏有什么犯忌讳的了。
这时的人们对此很是宽容,但是此间看罢了演出,生旦净末丑纷纷退场,掌声却依旧没有响起,甚至到了观众尽数散了,也始终没有人对于这《怜香伴》做出一个评价来。
李渔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但是,到了九月十八的下午,《怜香伴》再次上演,多出了很多拿着传单,表示昨日有事未到,一力要求与昨日同例的观众,竟是戏园子大半的座位都被慕名而来的观众占据了。
这是个好兆头,而在台下,谈论的也多是故事的剧情。至少就李渔而言,也仅仅是在回后台前的那一刻,约莫的听了句什么“昨天晚上,软禁在清河坊的鲁王旧臣王江被人劫走了”的闲话,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场戏,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此时此刻,李渔,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