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历九年年底以来,不过消停了不到一年而已,明清之间的战事就在广西、福建、南赣、广东四地频繁上演,其烈度虽不及永历八年明军针对广东、福建两省的大反攻,但是影响的区域、辐射的范围以及双方投入的兵力、资源等方面上,却是一点儿不逊色于前者。
至此时,福建的战事已经以明军的大获全胜而告一段落,但是在余下的桂东、粤北以及南赣战场上,明清两军之间的战事依旧未有丝毫歇兵罢战的迹象,反倒是愈加的剧烈起来了。
南面的赣州府城,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在吉安府,官府、民间的紧张气氛随着明军的步步进逼也在不断加剧。
一如明军围攻汀州府城时的瑞金县那般,赣州府城即将面临明军的合围态势,吉安府那里的粮草、军需也在不断的经赣江航道往赣州府城那里发运。这两个府虽说都是江西地面儿,不过却隶属于不同的巡抚衙门管辖,与汀州府和瑞金县那般正是一个恰恰相反。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一旦明军攻破赣州府城,那么下一个就是吉安府了。甚至,沿着赣江航道和鄱阳湖,明军完全可以一路顺流而下,经吉安府、临江府、南昌府、南康府、九江府直插长江中游,就像是串糖葫芦似的,直接将江西一省打一个对穿出来!
赣州府城无疑是这一路上最为难啃的所在了,单单是南明以降,金声桓和李成栋就都已经用身家性命和国家命运来证明了那里的恐怖。
吉安府的仓储在不断的发运,为的就是能够让赣州府城坚持得更久一些。官府如是奔忙,本地的绿营亦是如临大敌,有的军官认为该当增援赣州府城的,有的军官以为那里是赣州府的事情,他们只要守住了临近赣州府的万安、龙泉二县就够了,讲的是一个御敌于于府门之外。还有的军官则表示,一旦赣州府城沦陷,那么外围的万安、龙泉乃至是泰和等县在明军的兵锋之下完全是一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命运。
最后面的那一派军官是主流意见,其中乐观者表示还是应该固守府城,以待南昌,乃至是更遥远的援军;而悲观的那一群则表示一旦有失,不如放弃吉安府,直接逃到南昌再说,甚至现在最好就该把行囊准备好了,省得到时候抓瞎……
官府、绿营都忙得不可开交,本地的百姓在他们的催逼之下不得不忙碌了起来。忧心忡忡者有之,这是最正常的——毕竟这兵凶战危,损兵折将或许还只是个数字,而在战争中民间的损失,如果不是过于巨大的,往往连个数字都写不进史书里面,只有寻常百姓在默默承担罢了。
除此之外,从来是定位决定取向,介于官府和寻常百姓之间,儒家士大夫阶层可谓是进则为官、退则为绅,他们作为知识阶层、官僚预备队以及基层实力派的存在,比之官府、绿营以及寻常百姓往往也存在着更加复杂的心思。
从总体而言,吉安府的士绅更加倾向于不参与明清之间这场越看下去就越没有办法得出结论的战争。这并非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在感性上的决定,实在是这些年江西抗清运动风起云涌,士绅阶级出力良多。
甚至可以说,江西的抗清运动高潮阶段是为金声桓、王得仁反正,但是抛开这些,却几乎全然是一场由江西士绅主导的。江西总督揭重熙、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傅鼎铨、定南侯曹大镐之流皆是江西本地士绅的代表人物,这里尤其是揭重熙,基本上可以算是整个江西抗清运动期间除了金声桓以外实际上的主导者。
但是在清军的野蛮镇压之下,江西士大夫阶层损失过于巨大。看得太多了同侪之辈的人头落地,余者心中那份由夷夏之防生出的对故国的怀念、对蛮夷的厌恶,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抵抗情绪就会在理性之下渐渐消磨到了哪怕心中愤恨,但却再难站出来与清廷作明刀明枪的斗争。这些人,往往就是所谓的遗民。
清廷的屠刀震慑住了大多数人,使得在清廷严重的江西四大寇覆灭之后,江西地方的抗清运动直接跌入谷底,甚至比舟山之战后的浙江还要夸张。这里面,不乏有蔡士英秉承清廷的政策实施以恢复生产,但实际上也是江西抗清运动始终是全省范围的,流血自然也是全省范围的……
杀戮过甚,使得更多人不愿意再出来抗击清廷的统治,就像是陶潜的岳父那般,甚至更要去劝说子侄女婿去参加清廷的科举考试,以此来确保家族的持续兴盛。
这本无可厚非,不过随着明军在闽粤两省的反攻势头逐渐加大,尤其是陈凯的天地会在江西地面上渐渐的布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钉子,民间的士绅虽说大多还是存着坐观风云变幻的心思,但是也有越来越多曾经参与抗清运动,后来不得不做起了遗民的那等心有不甘的士绅,以天地会为组织、以互助会为基层桩脚,开启了另一条全新的抗清道路。
这样的过程中,邹楠及与他一同在广东接受培训,随后回到吉安府老家潜伏的两个好友在本地可谓是一个如鱼得水。他们在乡间建立互助会,同时发展更多的会员,将组织的触角扩散出去,更是与云霄山抗清义军的首领刘京达成了默契,二者一内一外,逼得本地官府对基层的控制力是越来越低,进一步的助长了天地会和互助会在本地的发展壮大。
按照陈凯早前的培训,赣州天地会当下的工作便是明军收复赣州以后他们需要去做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甚至当明军的战线越来越接近赣州府城,他们在私底下也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起来。
串联天地会的同志,有组织互助会的需要提前按照各自的情况制定计划,没有组织互助会的那些也要发挥各自的作用——搜集情报、联络和策反有力人士,乃至是更加不易的事情。抗清,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江西天地会吸纳的这些士绅基本上都是参与过抗清运动的,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生死攸关。
一切还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当中,作为吉安府天地会的首脑,邹楠自可谓是日理万机。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噩耗在他耳畔响起的刹那,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就好像是整个天地都翻转过来了似的。
头晕目眩是身体的第一反应,饶是邹楠这大半辈子经历过太多,当这样的消息呈现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幸福的彼岸即将到来之际,更叫他为此而惊骇非常。
“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
震惊过后,他的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彻底认命了,他既然能够重新剃发潜伏,就绝非是个会随便认命的人物。此时此刻,脑海中千般思绪、万般奇思,可是思前想后,他却依旧没有一个解决的良方。这并非是他的能力不足,实在是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过巨大了。
“江西提督刘光弼,所部兵马五千,分五营;九江总兵齐升,所部兵马同样是五千,也是分五营。原本福建大乱,江西提标是赶往建宁府助战的,后来福建的绿营稳住了战线,他们才回的南昌。而九江镇标原本是分兵协守南昌,等提标返回,他们也就返回防区了……”
刘光弼其人是辽东人士,汉军镶蓝旗人,原本凭军功升迁至汉军镶蓝旗梅勒章京,充礼部侍郎,后来还是金声桓反正,其人虽谭泰南下镇压后被留在此处的。刘光弼在江西已有多年,对于这一省的情况很是了解。
相较之下,九江总兵齐升则是前年才从甘陕那边的临巩总兵任上调来的,原任的总兵官杨捷调往了甘陕那边做兴安总兵。不过,杨捷当年从山西带来的那三千山西兵却是依旧留在九江这里的,战斗力比之江西本地组建的绿营兵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这两支绿营在江西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这本身源于清廷在江西的军力部署——以鄱阳湖入长江的九江府、省会南昌和南面的战略要地赣州为防御核心,三支绿营都是五千的大编制,这在其他省是绝少有的。但是在江西的其他府县,抛开他们,编制最大的无非是袁州府的那个两千战兵的协,就连江西和南赣的抚标也都只有一千五百人的编制,余下的各府则基本上都是些三百、六百兵的存在罢了。
此番,洪承畴干脆连这两部人马也都调了出来,完全顾不上那两地即将上演空城计的问题,可见其深知当下之情势紧迫。
“湖广那边的八旗军,在下托人多番打探才知道,说是那个大将军阿尔津没来,那两个固山额真也没来,来的是一个叫做苏克萨哈的八旗高级军官,据说就是这厮在常德击败的抚南王,是个相当难缠的家伙。”
清军在湖广的八旗军从来就没有少过,最早是汉军八旗,后来永历六年的明军大反攻,清廷派了尼堪统领大军南下,结果尼堪身死,接替尼堪的贝勒屯齐却在转年大败孙可望。那支大军早已经回北京休整了,随后赶来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的那支八旗军是由陈泰的本部兵马外加上固山额真蓝拜、济席哈和护军统领苏克萨哈等部组成。后来常德之战期间,陈泰病故,清廷又派了另一个固山额真阿尔津接替他的职务。
湖广那里,从来都是明清两军反复争夺的前线,周家铺之战后,明军有过进攻常德的战略,也有过屯齐回师、洪承畴初到时的趁虚而入,大战虽然没有几场,可是小斗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当下确实是有消息指出西南明军内讧在即,可是内讧的苗头才刚刚出现,李定国还在忙着进取云南,而孙可望那边也依旧没有来得及定下战略,秦藩系统的明军也同样还在陈兵湖广。这时候,湖广地区清军能够抽调出来的部队实在有限得紧,尤其是在洪承畴统领上万的西南经标切入粤北之际,阿尔津他们就更是不敢轻易挪窝了。天知道,他们稍微一动,那孙可望会不会先拿湖广的清军练练手。
苏克萨哈带来的八旗军兵力尚且是一个未知,这在江西官场上都算是一个机密,南昌的天地会又哪里能轻易得到准确消息。不过,有江西提标和九江镇标做底,这支大军的规模是百分之百在一万战兵以上的。如此一来,只要这支大军抵达赣州,明军在南赣地区的兵力优势就会荡然全无。更别说是这里面还有八旗军呢!
这几年,吉安府的天地会确实发展势头迅猛,各县都有天地会的会员,也都有他们建立的互助会,这些互助会在民间是很有些力量的,凭着这些力量,外加上刘京的存在,使得他们在面对府县衙门时也更加游刃有余。
可是问题在于,互助会仅仅只是互助会,哪怕是如邹楠那般打着护院的名义组建了一支将来可以以为骨干的团练,也不过只有几十个稍有些武艺基础的汉子。这点儿人手,莫说是对上那支大军了,就连本地的绿营都是绝计不敢招惹的。
“这事情已经超出了咱们的能力范围,必须设法告知先生,由他老人家定夺!”
邹楠素来是以陈凯的弟子自居,对于彼此之间的年纪差,也始终是以韩愈所说的“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来向旁人诠释,更是得到了其他天地会的会员们的一致认同。他是亲自接受过陈凯的培训的,这个南昌来的好友亦是如此。此间他们思前想后是无计可施了,就只能设法报知陈凯,以免影响到大局。
然而,邹楠是个举人,由于互助会的发展,他在本地更是有力人士,府县衙门那里的府尊、县尊们都是常来常往的,这样的时间段他是绝对不能轻动的,以免引起官府的怀疑。
当下,无疑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物尽快南下,将消息报知以陈凯。这里面不光是涉及到机密,更要命的是南下的路途上肯定是兵荒马乱的,其人最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这样才更有机会将消息及时送到。否则,绕路却是安全,可消息过了时效就彻底没用了,反倒是不如不跑这一遭了。
不走上这么一遭,那是绝对不行的。此时此刻,邹楠思量良久,倒是有一人只要肯出山就一定能把消息准时送到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并不是天地会的会员,按照天地会的保密制度是不能执行这样机密的任务的。
“若他是咱们天地会的会员的话,一人一刀,直接走官道趟过去就够了。沿途的那些卡子,直接砍过去,来上几十个绿营兵也不过是等闲事罢了。”
“这人信得过吗?”
“信当是个信人,可问题在于他不是咱们天地会的会员啊。”
邹楠的为人,那南昌天地会的会员是知道的,文人式艺术夸张在他的口中并非不存在,可也不会夸张到根本没办法信的程度。只不过,相信是一回事,天地会的保密制度是不容置疑的。这样的保密制度虽然显得有些保守,可是这些年他们都没有失风,除了并没有做出实际的反清举动外,这样的保密措施是功不可没的。
“还是绕路吧,快马加鞭,走兴国县,奔雩都。不是说,从福建杀进赣州的王师就在那里的吗?”
思前想后,他们也实在不敢把这样的机密交托在非天地会的会员身上。既然如此,他们也只得寻了一个没有组建互助会,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会员连夜兼程赶往赣州府那边报信。
接下来,接到了任务的会员亦是不负所托,连忙启程出发,路上也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就这么一路直奔雩都县,到了那里,打听了互助会的消息,与当地的天地会会员对了切口,便由后者引荐直接赶往了赣州府城东面的明军大营。在那里,得知陈凯暂且不在赣州前线,其人就只得先将消息告知了与陶潜过从甚密的黄山,由其派遣信使送交到陈凯的手上。
任务算是完成了,尤其是还当着赣州天地会那边的首脑陶潜的面儿,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差错了。一路上,他是深知事关重大,所以几乎是连睡觉的功夫都能省则省,这么走上一途,实在累得不行。眼下,好容易是完成了任务,可是回去的路上,他却是越想越不对路,越想下去就越是更加忧心忡忡了起来。
“总舵主不在赣州前线,那黄提督和柯提督是该怎么协同指挥的。还有,要是鞑子兵到了,总舵主还没赶回来的话,打起仗来他们两个到底谁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