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竟然是你?”
“哼!果然是你。”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乱葬岗之后,薛从文找到了一样东西,证实了一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回府的路上忽然便动了念头,想来看看那个被周三刀绑来的女人的模样,时间于是也就定格在了此刻。
“来人。”薛从文鼓掌呼道,王油自门外进来,低头道:“伯爷。”
“院子里的人,都杀了,然后你再辛苦下,去把那个什么周三刀也一并结果了。”
薛从文对下人说话可从来没有过客气词儿,但今天竟然能道一声辛苦,王油不禁愣了一愣。应诺下来转身出去,又顺手将门带上,心下不由疑惑:“伯爷这是怎么了?”
眨眼的功夫,屋外不住的有闷哼和低呼声音传来,武浮萍不解,薛从文自顾自的在小桌旁落座。
桌上一豆灯火摇曳,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细看去,净是掩不住的苍白与疲倦。
“我来的时候。。。其实是想放了你的,但现在想想,可能是放不了了,呵,呵呵。”薛从文苦笑几声,一手抬到桌上杵着下巴,眼神复杂的看着武浮萍。
“你敢杀我?”武浮萍冷笑一声。
“本来是不敢的,但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敢。”薛从文呼了一口浊气,开口道:“我一个快死的人,又没有后嗣。杀了你无非就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的区别,差不了多少。甚至就算王爷要杀我,可能都来不及动手。”
“你要死了?”武浮萍皱眉,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要死的人:“你得病了?受伤了?”
“都没有,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而已,我没有必要证明,自然也不需要你相信。”薛从文摇摇头:“你在这里,王爷肯定是知道的,他没接你走,也没告诉我,估计是有他的算计,我把你送回去估计他也不会收,如果打乱了他的什么算计,说不定还可能害了旁人。”
“义勇伯还会在乎旁人的性命?”武浮萍嘲讽道,毕竟屋外的惨叫刚刚停下,薛从文的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呵。”薛从文笑了笑,没有接茬,自顾自的又说道:“送你是送不回去了,又不能放你,那就只能把你留在这儿了。外人我又实在不放心,便由本伯与你对付几日吧。”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武浮萍实在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你便当我是发疯吧。”薛从文起身走到了屋外。
。。。。。。
平静的第四日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薛从文的身体愈发虚弱了下去,外表上与过往无异,但一言一行却似与古稀老人无异,一举一动之间的疲惫,梦多于醒的状态,还有那双浑浊的双眼。当着武浮萍的面,他又见了三个大夫,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切实的因由来。
屋内一道屏风之隔,武浮萍看得到,他似乎认了。于是在清醒的时候,义勇伯卸去了自己伯爷的名头,开始以一个名为薛从文的人的身份絮絮叨叨了起来。
“我小时候其实挺可爱的,都说我聪明。”
“东街记得有个卖葱饼的,味道真的不错,记得他死之前我经常让王油给我去买来吃。”
“哦,嗯,我杀的,没办法,那天他的饼太咸,我又心情不好,其实我也后悔了一阵子来着。”
“女人啊,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意思的。只是和她们比,其他的显得更没意思一些。“
“作恶事挺有意思的啊,也没有为什么,反正。。。嗯。。。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东西,还得是你亲自来上几回才能明白的。记得还有一次。。。”
大多数时候都是薛从文自己这么悠悠的说,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不上忏悔,只是倾诉而已,好像是憋了很久的气球,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从他的口中,武浮萍可算是长了见识,这是一种别致的恶,人则是一个别致的恶人。没有什么利害的驱动,纯粹为了作恶而作恶。武浮萍忽然有些明白了记忆中那位老师曾提到的“人性本恶”的解释:无喜无悲而随手为恶,人固有之,是为恶从心起。
李家那个小宅,梧桐树下的小僧,门口盘膝而坐的关玄衣,屋内焚香诅咒的徐千山,热浪吹走层云,生魂应唤而来。
“堂堂的东厂刘公义子,京城四公子之首刘闲,也会做这跑腿送饭的活计?传回去可得笑死个人了~”
巷子口,一个蓝衣青年靠着背后的青石墙,一手提着个小酒坛,腰间一把细长锦云唐刀,轻声调笑。听语气与刘闲当是老相识了。
刘闲迎着阳光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不过听声音已然知道对方的身份,反唇相讥道:“上命所差,不然同为京城四公子,你这六扇门的座山雕不在红楼玩女人能来这地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京城六扇门总捕头铁布衣的唯一的儿子,铁飞鹰。
“这话说的,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玩腻了出来找新鲜?三个月不见,刘少不请我这老朋友好好玩玩儿?”
“没那闲工夫。”刘闲将手里的油纸包提了提,歪歪头:“不过喝杯茶的功夫倒还是有的。”
“得,茶就茶吧。你请。”铁飞鹰仰头将坛中最后一口酒倒进口中后随手将坛子扔在地上。又用袖子抹了把嘴:“茶可得我挑。”
“随你。”
两人就近找了个还算像样的茶馆进去,叫了一壶最贵的茶后便在角落僻静处坐下。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没有说话,直到小二把茶上来,铁飞鹰压低了声音当先开口:“我来抓人的。”
“什么案子?抓谁?”
“小案子,没查,也不重要,反正我知道抓谁。”
“哦?”刘闲一挑眉毛,疑道:“案子没查就知道抓谁?未卜先知?”
“再猜。”
“那就是栽赃嫁祸了。”刘闲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便直截了当的问道:“小案子,还要你这六扇门总捕的公子亲自出马,看来这犯人有点儿来头?嗯。。。你来找我,难道与我有关?”
“到底是十步一算的智公子,任务是我爹交代给我的,不过源头可在你东厂,是你那义父压下来的,说与你有关。。。本来没有,不过今早我在这阳泉城里晃了一圈儿,嘿,与你关系也是不小。”
听闻此言,刘闲脸色猛地沉了下来,还没说话,对面那铁飞鹰抬手道:“诶诶诶~,你先别急。我先来找你就是来探底的,到底是你东厂的事儿,你那义父说的不清不楚,我爹呢,也是糊里糊涂。我也是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这样,你给我透个底儿,我尽量配合你。当然了,你要是什么也不说,那就别怪我乱来了。”
刘闲低头想了想,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随即又捂了下耳朵。这两个动作莫名其妙,但铁飞鹰却知道,这是东厂的封口令,意为“清场”,具体来说就是把周遭可疑的人给抹除掉,当然,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那边茶馆掌柜的本在伏案写帐,此时便悄然抬头,目光在茶馆的一众茶客脸上扫过,心中记下了几个名字。
那边茶小二也不动声色的拿起了笤帚,走到门口处一位茶客身旁低声道:“鱼龙卫的兄弟吧,给咱们东厂个面子,出去待会儿?”
铁飞鹰饶有兴致的将茶馆的几个小插曲看在眼中,笑道:“你们东厂插这桩子应该也废了些力气吧,就这么漏给鱼龙卫?”
“值得。”刘闲哼了一声,又过得片刻,开口道:“徐千山和关玄衣?”
“对头。”铁飞鹰坦然点头:“说吧,抓不抓?”
“抓。”刘闲点点头:“不过你要。。。。。。”
一番窃窃私语过后,肉眼可见的,铁飞鹰的脸垮了下来,不能说是不悦,更像是。。。蛋疼?
“我去,那个时候抓?你要我命啊?”铁飞鹰探身逼视着刘闲,面做凶恶:“我可是六扇门总捕的儿子,老铁家千顷地的一颗独苗,京城四公子中的武公子,后天境武道高手,天下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巴拉巴拉一大通,吐沫星子喷了刘闲一脸,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
“差不多得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本不知道你回来,所以私下里也做了些安排,说不定也用不着你出手。”刘闲不动声色的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也不擦脸,看来是要唾面自干:“还是。。。你怕得罪诚王?放心,你是秉着上命来的,根正苗红。而且。。。黄帽子和橙帽子你总得选一顶带吧?”
“谁说。。。。嗯。。。谁说我怕诚王了。”铁飞鹰心虚的左右看看,抬手比划了一个天下人都懂的手势:“我是说,我这么厉害,你得加钱!”
“服了你了。”刘闲狠狠瞪了铁飞鹰一眼:“你说你爹也是,毛都长齐了,一个月就给你那么十两银子的零花,够干什么的,还有下边那几个大小捕头,拿命挣那么两个子儿,不死不发财。要不我跟义父说说把你六扇门并进东厂来得了,五千两,怎么样?”
刘闲说的自然是笑话,铁飞鹰也不往心里去:“五千两行,不过我爹那边儿。。。”
“知道,跟你爹说两千两。”
“成交。”铁飞鹰眯着眼乐,心情看来很是不错。也不啰嗦,起身就近找个窗户翻了出去,再一晃眼,人已没了踪迹。
桌上上好的茶此时却是凉了,谁也没有喝上一口。
。。。。。。
阳泉城里,莲花的买卖已经热落到了极致,最新的行情,有人凭着一朵“东瓶西画”换了玄武湖边一座三层的酒楼。
烈日炎,人心更炙三分。
可总有那有心人,注意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似乎那些老爷们正在暗暗地脱手?
本来就是天降横财,一个月了,京里收花的消息人人听闻,京里的人可一个也没见到。。。
认识到这一点的有心人并不多,他们也没有多说。可这些理智的思考就如当初的谣言一般开始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就这么一天的功夫,阳泉城的大街小巷,人们的脸上少了往日的笑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谁也没有多说,彼此还扮作往日发财在即的模样,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有阳泉漕帮之助也要一个月的时间造势,而谣言破灭却是十倍百倍的速度。泡沫不堪轻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诚王想做什么事,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已足够。
到的晚间时候,稍微有些脑子的,做事保守的,也顾不得待价而沽了,一个个把家奴也好,老婆孩子也罢,不行的就直接亲自上阵,在东西两市上寻人奉货。
价钱?小赚即可。
还有那赌徒,怀着侥幸的心理,只当一切全是耳旁风,甚至还多买了些。
当然,还有一群可怜人,他们当初倾家荡产的进了这炒莲的行当里,只等着一朝出手便能锦衣绫罗。他们对今日的那些风言风语将信将疑,可疑又怎样,现在脱手的价钱可换不回本钱,也便只能做一只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祈祷着京里的贵人们赶紧过来。
一夜过去,人们从各自的斑斓或斑驳的梦中醒来,一如往常推开了门,准备一天的生计。
“哐哐哐哐!!!!!”
一阵清脆锣响,阳泉城知府衙门口,两个差役冷着脸,见眼前聚了不少的人,也不多说,转身在墙上贴了几张告示:“都自己看吧。”
说完话,转身便进了衙门,把大门死死地关上,里边插上栓。若有人翻上墙头,便能看到,里边四五十个衙役横眉立目,或持长刀,或持水火无情棍,一个个严阵以待。
知府此时在堂上端坐,嗯。。。应该说是危坐更确切些,脸色苍白,头上刷刷的冒汗,身子瑟瑟发抖。
“师爷。。。这帮暴民不会。。。不会。。。”
“没事的大人。”师爷在一旁抹着八字胡,淡定道:“凭王爷的威望,再加上那两只替罪羊,老爷不会有事。退一步讲,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懂个什么?就算有些血气,咱们还有这些衙役呢。只要见了血,他们自然就怕了。”
“也。。。也是啊。”知府稍稍冷静了些,哆哆嗦嗦的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你去哪?”
“哦,为策万全,小的想去后边儿拿套厚实些的衣物给老爷穿上,他们自然碰不到大人,不过就怕有哪个不知身前的抛石头,多点儿准备总是不错。”
“嗯,有理。速去速去。”知府点点头,又嘱咐道:“再去后厨拿个小锅来给我顶上。”
知府如此怕死,为何不躲还要待在这堂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他怕,外边儿的衙役们也怕。是他许了重利,还搬出了“出事儿老爷陪你们一起死”的口号来才诳的他们卖命?
那为何不带着衙役们一起躲了?
大燕律,民反,地方官受连坐之罪,腰斩于市。
知府在这里拦住这帮百姓,事情还有余地。若是府衙空无一人,百姓无处发泄把他这府衙砸了烧了,那不反也算是反了,他可真就死定了。
衙门外,朗朗的絮念声响起:“阳泉知府衙门示:经查,阳泉城中有不法小人恶意宣称京中有贵人尚莲,意欲以此而哄抬物价,囤货居奇,疏为可恶。本府定当尽快查明此等恶人之身份,按律而制。若有人知晓其身份者可报与本府,赏银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