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作者:只今      更新:2020-02-19 21:59      字数:2187

四月初的清宵,微云淡月。

薄薄月光笼罩下的素心庵恰似一位谢了幕的青衣,洒落静穆中带出几分凄切。

这里本是智勇公府的家庙,专供府里头四时祭奠、家人礼佛,因此不以恢宏庄严见长。

占地只有十几亩,除却三间正殿,也只有山门处守门老苍头住的两间倒座、后院一溜房舍——正中间是一座庵堂、东西两处禅院。

此时,东禅院还有灯光,笃笃的木鱼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甚至淹没了踽踽而来的脚步。

走进来的人很瘦小,穿着灰扑扑的僧衣,连影子似乎都淡淡的,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像是挂在墙上的一缕破蛛网。

直到木鱼声停了,这人才又上前几步压着嗓子请示道:“太夫人,西院那个还留着么?”

太夫人就是敲木鱼的人,也是一身僧衣,但没有剃度。

她从蒲团上起身,把手上的那串迦南佛珠系在前襟的纽子上,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院子里。

那瘦小的尼姑小心地跟在身后,她的年纪也不轻了,肩背明显有些驼。

太夫人抓起一把饵料扬进前面的放生池,平静的水面一下子炸开了锅,成千上万条泥鳅争夺着落入水中的饵料,把一池水都给搅动了。

京城里的人特别喜欢买泥鳅放生,所以这池子里养的都是泥鳅。

直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太夫人才缓缓开口:“一条小泥鳅能兴起什么风浪?也值得为她在天子脚下冒险?明心,你是没了头发还是没了脑子?”

太夫人语气冷峭,如镰刀割过青麦,断茬齐整。

这个叫明心的尼姑当即垂首噤声,不敢多做一句辩驳。

此时的西禅院已经全熄了灯,但还有人没睡。

暗淡的月华足以让适应黑暗的人看清屋子里的情形,一张旧竹床的床头坐着个女孩子,她侧着身子倚在老旧的翘头香案边。

香案上摆着一只黄铜香炉、两只白色的骨灰瓷坛,一只大些一只小些。

女孩子抚摸着两只骨灰坛,末了把脸颊轻轻贴上去,久久不动,整个人仿佛已经痴了。

她就是刚才太夫人口中所说的“泥鳅”——智勇公府的五小姐卫宜宁。

八年前,她的父亲卫宗钊因为调戏逼死宫娥,且是国孝家孝两重孝在身的非常时期,皇上震怒,夺了卫宗钊的爵位并将他流放到万里外的老凌河。

当时卫宗钊带着正妻王氏和一子一女前往配所,儿子福安在路上得天花死了,女儿就是卫宜宁,当年也不过五岁。

头年冬月,卫宗钊染病死在老凌河。因为皇帝去年曾颁下恩令:流放的犯人若是死在配所,准许其妻子儿女还乡。

谁想王氏带着卫宜宁和小儿子宏安回来的路上遇到土匪,宏安掉下绝壁,王氏思子心痛又受了惊吓,一病不起,不上半个月也散手人寰。

卫宜宁带着爹娘的骨灰回京,因为热孝在身,不便就进智勇公府去,便安排在家庙里继续守丧。

等满百日再除了孝服进府。

当年卫宗钊被夺爵,智勇公的爵位便由他的异母兄长卫宗镛袭了。

东禅院那位太夫人就是卫宗镛的生母张氏、老公爷卫逊的妾室。

如今智勇公府都奉卫逊的继室朱氏为正头太夫人,也就是卫宗镛和卫宗钊的嫡母。张氏来家庙修行也已经八年了,这么多年再没回过府里去。

上弦月西沉下去,夜更黑了。

东禅院,太夫人已经就寝,其他人也都睡了,只有禅堂的海灯还燃着。

放生池泛着暗淡的粼光,一只鱼篓被缓缓提了上来,里面已经装满了泥鳅。

一只大手给鱼篓盖上盖子,防止里面的泥鳅跑出来。

偷泥鳅的贼站起身,倒好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不知道的还以为夜游神下凡,哪想到居然是个偷鱼摸虾的毛贼。

这人单手提着鱼篓,几步就跨到了山墙边,高高的山墙被他按着墙脊轻轻松松就越了过去。

这毛贼又往前走了大约二里地,拐进了道旁的树林。

一匹五花马正在树林的坡地上啃草皮,没有缰绳和马鞍,老远就哒哒地跑到这人跟前,大鼻孔一张一翕,摇头摆尾地打着响鼻。

这人翻身上马,那马不用吩咐,像认识路一般径自走出树林,沿着一条小路,不疾不徐进了城。

“公爷,您这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篓肥泥鳅?”小厮冬瓜搓着手咽着口水问。

“自然是本公爷亲自捞来的,交给葫芦去,让他弄给咱们吃。”那人开了口,嗓音粗犷,和他的身形倒是极相配。

冬瓜忙不迭的去了,尽管此时天还没亮。

原来这偷泥鳅的贼,居然是大周朝的超勇公。

翌日清早,超勇公钟野坐在桌旁准备吃早饭。

府里的厨子葫芦端上来一盆杂米粥。

钟野眼睛瞪得铜铃大,伸出铁杵般的指头指着粥盆问葫芦:“怎么又是杂米粥?我昨天夜里拿回来的泥鳅呢?”

葫芦人如其名,矮矮胖胖白白净净,尤其是一双手,洁白丰腴,柔弱无骨,比一般女儿家的手还要绵软。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双惊天地泣鬼神的巧手。不但能够做出让人欲罢不能的美食,还擅长缝衣绣花。

“那些泥鳅要养在清水里吐尽了泥沙才能吃,”葫芦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家公爷:“起码要三天。”

“要那么久?!”冬瓜恰好走进来,本来汪在嘴里的馋涎顿时化作了愤怒的口水,几乎要喷到葫芦的脸上。

葫芦的双眼立刻反插上去,两颗白眼球精光闪耀,几乎要把冬瓜鄙视死。

“那么肥的大泥鳅先弄几条解解馋不行吗?俗话说得好‘地里长的有主,河里生的姓公’,吃完了再去弄些来不就得了。”冬瓜不死心地说。

“这些泥鳅多半来路不正,”葫芦一点也不替自家公爷遮掩:“平常河里的哪能这么大个头儿?多半是哪个放生池子里的。”

“放生的泥鳅?”冬瓜听了不免惴惴:“公爷,这怕是不太好吧?吃放生的东西可是造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