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孙长蕴在孤山诗会上引起的轰动,早已引起江南道官场文坛许多人的注意。
然而,因为江南道书院的特殊性,又因为那一条汪督主的传闻,明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访。
暗中刺探的,倒有不少,但是这些人根本不能靠近萧然山那片华宅,只能远远看到华宅的轮廓。
这楼凤仪,竟成为了第一个递帖子前来拜访的人。
当然,他能顺利来到府邸前递帖子,还能免了等待回帖的时间,是因为他的来访在汪印的预料之中。
从叶绥从那份名单上看到楼凤仪后,汪印便令晏千钧将楼凤仪的情况查得清楚明白,也让人暗中给其递了消息。
此番楼凤仪来访,不过是向汪印表示其态度和决定而已。
是的,决定,从楼凤仪出现在萧然山下那一刻开始,已经做出了选择,也没有想过有什后路可退。
尽管抱着一切都已经豁出去的心态,楼凤仪在见到汪印的第一眼,心中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随即恭敬地说道:“在下见过汪督主。”
汪督主……怎么说呢?容貌和气势,楼凤仪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但这样的人,任何人只要亲眼见过了,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比传说中更加摄人心魄,也更加让人俯首心服,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暗中递了消息给给他,邀他共商江南道书院的情况。
更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在接到这个消息后,霎那间出现在心头的,不是害怕诧异,而是终于在黑暗中抓住一点光的惊喜。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那么久,在乍然看到这点光时,他双眼都几乎湿润了。
他所待的、所求的,会不会因为萧然山下这个人而出现?
他不确切,但是他很确切的一点就是:这是他唯一乃至最后的机会。
哪怕送消息前来的是人人畏惧的缇事厂督主,他还是渐渐坚定了主意,出现在了萧然山下这片华宅前。
他知道自己在进行一次豪赌,赢了则心遂所愿,输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曾拥有多少,失去也没什么可惜的。
楼凤仪思绪翻滚,汪印心中也难得有了一丝起伏。
楼凤仪并不是走进来的,而是瘫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由仆从推进来的。
木头椅子底下装了轮子,轮子轱辘声由远而近,带着一丝丝凄怆的意味,让汪印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楼凤仪不良于行,竟然是站都站不起来,甚至坐都坐不正。
他更没有想到,坐都坐不正的楼凤仪,竟然是这样……风姿倜傥的人!
不,风姿倜傥的老头。
他须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并没有增加他的老态,反而带着一种岁月痕迹的从容,因为他的眼珠并不昏黄浑浊,反而黝黑发亮,明洞清澈得仿佛年轻人的眼睛。
年迈年轻,矛盾地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显得异常和谐。
可以想象,楼凤仪年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风姿卓绝,但是国朝从无此人之名,而眼前的老人还瘫坐着。
他不能行坐亦不正,只能处于底下抬头仰望,但是这样一个人,身上却毫无萎顿弱小,却会让站在他面前的人低眉俯首。
汪印一瞬间便懂了叶绥先前所说的那一句话,楼凤仪是可以与周衍相抗衡的人。
周衍乃江南道文坛的“仙”,楼凤仪同样也是“仙”,确实谪仙,好似历尽人间千百劫那种人,想要破江南道文坛局面、使之有序繁荣,必得楼凤仪这样的人间仙人。
周衍,太高太高了。
“凤仪先生,请。”汪印朝楼凤仪伸手清请茶,这样说道。
楼凤仪名颜,字凤仪,自然不是称凤仪先生,但是汪印觉得面对这样的人,唯有加“先生”二字才能说得出口。
楼凤仪费力点点头,笑道:“汪督主,客气了。此番冒昧来访,还请督主大人莫要见怪。”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目光依然清澈明亮,竟然带着些许稚气。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直直看着汪印,开口问道:“汪督主,你口讯中所言,可是真?”
他眸中有深切所求,坦坦荡荡无遮无掩,在等待着汪印点头承认。
汪印当然只能点头,楼凤仪前来,本就是他的安排,面对着这样的老人,他更加无法拒绝。
“是,本座所言为真,请凤仪先生莫要顾忌。”汪印点头答道,说出了楼凤仪期待的答案。
只见楼凤仪眼神一亮,身子动了动,好像坐正了些许,却又好像没有变化。
汪印见了,微微垂目,缓缓开口说道:“凤仪先生,事情是这样的……”
汪印和楼凤仪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楼凤仪由老仆推着、进入了萧然山下那片华宅,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对于楼凤仪此举,江南道各书院山长心中都有了不同的猜测。
楼凤仪出自文华书院,怎么会前去拜访萧然山下那个人?是不是表示文华书院对那“天子门生”四字的态度?
文华书院山长孟南阁听了,眉头都皱了起来,一众教习见了,只是以为山长心中震怒,不由得对楼凤仪多了一丝怨言。
在这个关头,楼凤仪前去萧然山下是什么意思?亏得山长一直这么照顾他,让他这样一个差不多废了的人在文华书院担任教习。
可是,楼凤仪却为文华书院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文华书院一众教习不知道的是,当晚夜深的时候,孟南阁悄悄来到楼凤仪的院子,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楼兄,你决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