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印在军中长大,又经历过那个动荡时刻,见得最多的便是鲜血和死亡,或许是他心性冷硬的缘故,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军中之人,可以流血,难以流泪。
然而,此刻汪印手中握着封伯所雕刻的小木马,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这个小木马,明明只是巴掌大小,却是那么重,重得他须得用力紧握才不会掉下来。
这是封伯亲自雕刻的、被小心妥帖藏在怀中的小木马,是封伯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哪怕上面沾染了鲜血……正因为上面沾染了鲜血,它才显得那么珍贵、无可替代。
封伯再也不能可能雕刻第二个小木马了,这是唯一一个。
汪印合上眼,任由眼泪落下来,感受着手中小木马的形状,脑中反复出现的是封伯中箭倒地的那一瞬间。
他其实并未觉得有多么强烈的痛苦难受,只觉得有什么骤然从他人生中抽去一样,并且无法弥补,唯有眼泪最先察觉到了这一点。
哪怕他从来都觉得,眼泪是最没用的。
他失去封伯了,永远地失去了,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一旁的叶绥心好像被重重压了一下,难受得恨不得当没有听到唐玉的话语。
这个染血的小木马是封伯雕刻的,是为了给将来的小主子——封伯对将来最大的期盼和准备都凝在小木马这里了。
但是封伯死了,一切戛然而止,这些期盼和准备就显得异常残忍,对半令来说尤其如此。
如果没有这次彭城之战,那么封伯就不会死,那么封伯所期盼的事情,迟早都会实现的,而现在……就算这些事情出现了,封伯也看不到了。
世间任何事情,对于死去的人来说,都永了了。
因汪印要替封伯更衣敛容,她便往后退了一些,并没有见到汪印的眼泪,但是夫妻连心,她立刻就察觉到汪印的不妥了。
她正想低唤出声、想将汪印从这种异常的呆愣中唤醒的时候,便见到汪印身形晃了晃,下一刻便往一旁栽倒了下去。
“半令!”叶绥急得大叫了一声,猛地冲上前想接住汪印。
——但是她没能及时接住。
她冲到汪印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头歪在了一旁,手中仍旧紧紧握住那个小木马。
叶绥慢慢将他扶正,同时扬声唤道:“唐玉,快进……”
她愕然地看着汪印,话音蓦地止住了,心里一下子锥痛不已。
她看清了他此刻的样子,他已经昏迷过去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着,眼角……眼角正有泪水不断渗出来!
她见过淡漠的汪印,见过柔和的汪印,见过震怒的汪印,也见过吐血的汪印,却没有见过流泪的汪印,如今见到了,她先是惊愕,然后心底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心疼。
这一刻,她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荒唐的念头,那就是恨不得以身相代,只求他一世无忧无苦,求他不知眼泪滋味。
但是啊,她怎么求得到?
人活在世,哪个不会受苦呢?哪怕半令再厉害,依然会尝到世间各种苦。
生别离,便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代他受,没有办法避开去。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触到他眼角的时候忍不住缩了一下,而后继续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泪水沾染在了她手指上,那么灼热,似要把人烫伤一样——半令心中所汹涌着的如同岩浆一样的怀念愤怒悔恨,都在这些眼泪中了。
不知不觉间,叶绥眼眶中也蓄满了眼泪,再一次觉得痛苦难当。
封伯死,半令苦,这一场彭城之战……它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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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日升,哪怕世人再苦,时间都不会停下来,它是最好的东西,它会使人的苦痛会渐渐消散,也会使人的怀念更加持久隽永。
当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汪印已经坐在府中那辆漆黑的马车里,准备离开彭城了。
他脸色还是十分苍白,神情还是一片淡漠,昨日的眼泪和痛苦早已消失了,看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双手抱着一个瓷罐,将它靠在怀中固定着,不让它有半点颠簸,在马车动起来的那一刻,他低头看向了怀中,将瓷罐抱得更紧了,低声说道:“封伯,我们回京兆了。”
封伯,我们回京兆了。
一旁的叶绥转过头,不忍再看汪印一眼,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去,拼命地瞪大眼睛,生怕自己的眼泪会再次流下来。
不能哭,他们现在要带封伯回京兆,不能哭。
但阳光映进了马车中,明亮得刺眼,她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连绵多日的雨水终于歇了,阳光照耀着彭城,会将城墙内外那些雨水血水逐渐带走,最终只会留下一些浅浅的痕迹印记。
前两天那场彭城之战,不管多么惨烈,不管死了多少人,都已经过去了,汪印一行人都会离开这里,将它抛在身后。
萧若山站在彭城城墙上,看着那辆漆黑的马车渐渐远离,脸色一片阴沉,目光晦暗难辨。
“大将军,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我们……彭城这里怎么办?”副将刘堰这样说道,语气明显听得出愤恨不甘。
彭城这里死了那么多士兵,都是缇骑杀死的,不仅如此,那些士兵还被割下了头颅,死无全尸!
汪印这么做,是在狠狠折辱这些士兵,也是毫不留情地将江南卫踩在脚下,大将军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呢?
这事在军中传开去之后,军中会如何看待河内卫?彭城这里的局面该如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