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惠怡眉优雅离去的身影,白莹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是林家的嫡长孙媳妇,已经为林岳鸿生养了两个孩子,现在肚里还怀着一个……据说是将来会带领林家走向鼎盛的金孙……
可现在,她这个新媳妇还没敬茶,众人就都散了?
被堂姐取笑了一番的林月兰委屈得大哭了起来,大太太正急着安慰女儿;林月雪被严氏命人拖进了小佛堂,二太太也急得团团转,围着严氏拼命地说好话。
大老爷二老爷倒是见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和母亲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相继离开了;而林岳安早就已经趁乱溜了……
根本就没有人记得白莹莹有没有敬茶!
白莹莹又急又怒。
她怀着孕,又在孕中受过严重的惊吓;再加上她今天又起得太早,还空着肚子在严氏院子里等了一个多小时……
她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旁边侍候的仆婢们尖叫了起来,林岳鸿和林二太太这才发现白莹莹已经晕倒了。
林岳鸿连忙跑了过去,喊了几声,“……莹莹,你怎么样?”
严氏本就没消气,这下子更像是火上浇油似的,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骂道,“一个二个的都是不省心的!一个没长脑子,一个不知生了多少心眼儿!有这个机灵劲儿挤兑妯娌,挑唆小姑,还不如把你男人侍候好,把你肚子的那团肉也招呼好!若是我的曾孙孙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死一百回,我也不会放过你!”
被林岳鸿抱在怀里的白莹莹打了个冷摆子。
那边严氏已经说了起来,“来人,把白氏送回去,给我请郎中来……派人给我看着白氏,坐稳了胎以后才许她下床!”
有婆子忙不迭的答应了,去搬了个抬椅来,把白莹莹带了下去。
话说惠怡眉和林岳贤回到了房间里。
林岳贤神色凝重,却挥手示意张妈妈和小红退下。
张妈妈和小红看了看惠怡眉的脸色,这才退了下去。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惠怡眉就已经感觉到……林岳贤好像一直在隐忍着怒气。
她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他为什么不高兴?
难道说,昨天晚上她和他说的那些,他其实全部都不认同,他像他父亲林大老爷那样,希望她像林大太太那样,是个“贤惠”的妻子,对丈夫对长辈的话……要言听计从?
惠怡眉静静地看着林岳贤。
他突然抓着她的手,把她拽进了卧室,并且把她带到了贵妃榻上,让她坐下了。
惠怡眉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感觉。
难道他想……
林岳贤已经单膝跪在了她的脚边。
“怡眉,你裹过脚,对不对?”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惠怡眉一怔。
狂跳着的心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见她不答,他又问了一次,“怡眉,你是不是裹过脚?”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林岳贤的眼圈突然就红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垂下了眼敛,轻声问道,“……我,我可不可以,看一看你的脚?”
惠怡眉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点了点头。
跟着,她除掉了自己的鞋袜,将自己的脚完全展示在他的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足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是一只……秀气而又白晰的脚。
看上去,似乎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依照惠怡眉的身高来说,她不应该拥有这样秀气的脚……换而言之,它太秀气了,捧在手里也觉得它骨骼纤细,就像个未成年的孩子的脚似的。
惠怡眉缓缓地说道,“我八岁裹的脚,十一岁放的……是我自己放的,用剪刀,趁着晚上没人在身边守着,我一点一点地剪开了裹脚布……可夜里我不敢开灯,所以是摸着黑剪的……早上起来的时候,淌了一整床的血,把我娘吓坏了……”
“疼吗?”他哑声问道。
“疼。”
她轻轻地说道,“可疼可疼了……”
“吧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了她的脚背上。
惠怡眉不再说话了。
她不笨。
自己和林岳贤之间,还没有这样深的感情纠葛。
他或许会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而站在她的这一边,但绝对还没有到为了她而流泪心疼的地步……
所以说,他是为了他的妹妹。
——林月兰。
沉默了一会儿,惠怡眉决定再一次劝说林岳贤。
“兰儿……也裹了脚?”她轻声问道。
林岳贤只是点头,却不肯开口说话。
“她为什么要裹脚?”惠怡眉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裹脚是个好的,为什么林月雪不裹?”
林岳贤一声也没吭。
“林子谦,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惠怡眉继续说道,“兰儿之所以会裹了脚,就是因为……爹小的时候就一昧的听从祖母的吩咐,而娘又夫唱妇随,才会一直听之任之……可是,当兰儿听从了祖母的话,乖乖的裹了脚以后,家中可有人因此高看了她一眼?”
“林子谦,难道你还没有想通……只要你一直依仗林家,你的父母妹妹,就不可能真正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说着,惠怡眉忍不住就想起了前世林月兰的遭遇。
前世的林月兰,出嫁三月有余就被夫家休离,不得已回到了林家;可遭休离之后却又发现有孕在身,林岳贤上门与前夫商议,前夫却已纳新欢了。
林岳贤倒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当下就和那家人翻了脸,回来以后请汤姆神父介绍了一位妇产科的医生替林月兰做了引产手术;又过了一段时间,惠怡眉听林家的下人们说,林月兰的夫家做生意破了产,赔得连祖屋都被卖掉了……
可是,林月兰却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从此再也不愿意踏出房门一步!
惠怡眉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林月兰和前世的自己一样,都是苦命人。
“兰儿没有念过书,又裹了脚,这些都是其次。但你想过没有,她这样柔弱的性子……万一她嫁到夫家去,人家嫌弃她就像今天林月雪嫌弃我这样的话……有谁会在夫家怜悯她?她还这样年轻,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啊?”惠怡眉低声说道。
林岳贤突然抬起头,对她说道,“……帮我。”
惠怡眉看着他,半天都没说话。
看得出来,他已经非常维护父母和妹妹了;可他依然无法阻止林月兰的裹足,这也就是说……林月兰很有可能也是个外表柔弱骨子里倔强的人。
如果林岳贤有办法阻止妹妹的话,他自然也不会来求自己。
惠怡眉想了想,说道,“这事儿,我看还得借着二房的名义……你想想,林岳鸿是革新派的文化代表,要是别人知道他妹妹是个小脚女性,你说,他会怎么样?反正现在林府也没分家,外头的人,谁知道林岳鸿的亲妹妹到底是四姑娘还是五姑娘!我看啊,你还不如就让别人搞不清楚到底是五姑娘还四姑娘是小脚女性呢……”
林岳贤顿时了然于心。
可他还有一个顾虑。
“小时候的兰儿,性格很开朗的;后来裹了脚,她的性子就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但凡别人说多一句,她都要想一夜哭一夜的,我怕……若有流言四起,她会受不了……”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恳求之意。
惠怡眉笑道,“你真是个好哥哥!”
林岳贤有些不好意思,“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早产,才那么大一点点……”
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醒着的时候还好,她挺爱笑的;可一睡着,她就非要人抱着才能睡……娘时常要在祖母跟前立规矩,爹又不管后宅的事。所以,基本上都是我和奶娘照看着兰儿长大的……”
惠怡眉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据说,关心父母疼爱家人的男人,一定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说起来,她的哥哥们也都好,就是有些太……太看重利益了。
惠怡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放心,兰儿交给我,在咱们去英伦之前,一定要把兰儿的事解决了……对了,兰儿说了亲没有?”
本来林岳贤一听到“去英伦”这三个字时,顿时面露踌躇之意;可当惠怡眉问起林月兰的婚事的时候,他又有些忧心忡忡的。
“爹看上了纱厂宋家的第三位公子,”他说道,“我打听过了,宋家家底殷实,宋三爷也是个有出息的,去年才考上了上海福旦大学,可是……”
惠怡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大老爷择婿的眼光还是很好的,为女儿选了一户富裕人家,摆明了就是不想女儿捱穷;兼之宋三爷又是个读书人,以后应该能谋得一份好差事……
只是,这样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小脚女子林月兰。
而且在惠怡眉的记忆中,林月兰的夫家正是姓宋。
——恐怕这宋三爷,并非林月兰的良配。
可她也不好就对林岳贤说,这人靠不住,兰儿千万不能嫁之类的话……
想了想,她只说道,“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其实只要她争气,咱们也争气,以后……会好起来的。”
林岳贤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兰儿那软绵的性子,已经很难改了;想来,也只有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足够硬气,将来兰儿的夫婿才能看在自己的份上,对兰儿好一些。
他不笨,岂会不明白怡眉话语中的意思?
可祖母是头大老虎,婶娘又是头饿狼;平时若不是他护着爹娘妹妹,他的爹娘妹妹早就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自己在严氏手底下讨生活,严氏的心思,他不敢说已经完全揣摩透了,但从小就耳闻目睹着严氏治家置业的手段,可以说,他确实很了解严氏。
严氏目前重用他,但说到底,她并不信任他;只是现在林岳鸿不愿意接手林家的产业,林岳安又是个不争气的,严氏没有其他的选择而已。
将来,只要林岳鸿林岳安兄弟俩有一个流露出想接手林家产业的意愿,严氏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踢走自己!
怡眉说的没错,与其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与严氏,还不如他早些为自己及家人打算。所以说,出国学习深造这是有必要的;只有这样,回国之后他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但在离开之前,他必须要先把父母妹妹安顿好才行。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林岳贤出门找人去了;惠怡眉则去了西厢房。
林月兰正趴在床上嘤嘤的哭着。
林大太太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娘,我来看看兰儿。”惠怡眉对林大太太说道。
林大太太正巴不得有人来探望或者安慰一下女儿,连忙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哎,那你们姑嫂聊,我,我去给你们做红豆糕去……”
林大太太出去了以后,林月兰也擦掉了眼泪,坐起身,朝着惠怡眉喊了一声,“嫂子……”
惠怡眉直言不讳道,“你哥哥让我过来看看你的脚。”
林月兰一滞,泪珠子又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惠怡眉也不急。
她细声细语地向林月兰说起了今天林月雪“揭穿”自己是“小脚”女人的事,也毫不避诲地告诉林月兰,当初她是怎么误导林月雪的……
林月兰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惠怡眉,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母亲和祖母一直用女诫,女四书等来要求和规范她的行为。从来也没人和她说过这些……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新嫂子说起如何使些小计谋来让坏人吃亏的时候,林月兰竟然有些隐隐的兴奋。
跟着,林月兰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
“嫂子,你,你以前……真的裹过脚?”林月兰小小声问道。
惠怡眉点了点头。
她大大方方地除去了鞋袜。
林月兰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她的脚!
惠怡眉看得分明,林月兰眼中明明白白的透出了羡慕,期盼和渴求的眼神。
“嫂子,我,我……”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我可不可以……”
惠怡眉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以。”
林月兰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可是,可是……如果我放了脚,祖母会不高兴的,还,还会为难娘,爹也会怪罪娘,说不定,你和我哥哥也会受责怪,我,我……”林月兰
惠怡眉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试图给予她力量。
“你看,林月雪没有裹脚,祖母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而且,你要知道……不管你裹没裹脚,祖母要说娘的不是,你也没法子。”她对林月兰说道。
林月兰咬住了嘴唇。
“可是,万一我解了足,祖母派人来阻止,那……”
惠怡眉笑着说道,“那你索性去寻死……”
林月兰瞪大了眼睛。
“横竖你有爹爹妈妈,还有哥哥嫂嫂,我们还能真的看着你去死么?就是祖母,也是一样……别忘了咱们爹爹的身份。”
惠怡眉朝着林月兰眨了眨眼。
爹爹的身份?
爹是庶子……
这是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等等!
啊,没错!
正因为爹是庶子,祖母为了想要博个“宽容”的好名声,自然是不敢把自己往死里逼的;否则祖母如果和爹对上了,那就是不容庶子了……
林月兰的面颊有些微微的发红。
是啊!
以前怎么就没人告诉她这样想呢?
如果可以早一点想通这一点的话,她宁愿以死相逼也要给自己放足啊!
她生生地从六岁裹起,到今年已经八年了,就算现在放了足,也不一定就能恢复得像嫂嫂的脚那样好……
惠怡眉读懂了她的心思。
“兰儿,放足……是件很痛苦的事,就像生生地从你身上撕层皮下来似的……我,你哥哥会去请专门的放足婆来给你做按摩和推拿……以把你错位的骨骼全部推回原位……这是很痛很痛的,痛得让人……”
想起当年自己治疗裹足的时候,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惠怡眉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林月兰反而紧紧地握住了惠怡眉的手,说道,“嫂子,我不怕疼……我,我想向正常人那样……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我,我想跑,有多快就跑多快!我还想……我想穿漂亮的鞋子,像大嫂那样,穿高跟鞋……”
“一定可以的!”惠怡眉哽咽着说道。
林大太太端了红豆糕进来。
姑嫂俩相互使了个眼色,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始嘻嘻哈哈地吃起了红豆糕。
林大太太见儿媳这样快就哄好了女儿,不禁喜上眉梢!
这样漂亮端庄又体贴人意的儿媳,长得好,家世又好,性格脾气也好……真是老天爷眷顾,终于让子谦遇到了一个品貌绝佳的好妻子!
在婆母这里吃完了点心以后,惠怡眉又带着小红去了严氏那里。
林二太太还在严氏跟前哭哭啼的,看来仍在为了解救女儿而努力。
惠怡眉微微一笑,上前说道,“祖母,这原本就是个误会……四妹妹是个率真之人,您何必这样生气?您是想要个天真烂漫的小孙女儿呢,还是想要个表里不一的?”
严氏露出了想笑又不想笑的模样儿。
惠怡眉又道,“祖母!今儿可是我的好日子呢,就求您看了我的份上,别让我和四妹妹生分了……”
严氏一怔,笑道,“你是个懂事的!”
她转过头对方妈妈说道,“去把四姑娘请出来,过来给她嫂子赔个不是!”
方妈妈领命而去。
片刻,抽抽噎噎的林月雪慢吞吞地走进了堂屋。
“要不是你嫂子为你求情,我不饶你!”严氏表情严肃地说道,“还不快给你嫂子去赔个不是?要是你嫂子不肯原谅你……你还给我回小佛堂去!”
林月雪恨恨地看着惠怡眉,眼睛里泄出了忿恨的光。
其实惠怡眉跑到严氏这儿来“赎人”,为的就是过几天她回门的时候,想把林月兰和林月雪带回娘家去……要是她和林月雪之间仍然像两只乌眼鸡似的,林月雪不一定愿意跟着她回惠家。
但是,看到林月雪这副恨自己入骨的模样,惠怡眉改变了主意。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林月雪过来向自己赔礼道歉。
林月雪犟了半天也没见有人答理自己。
——林二太太本就不想得罪惠怡眉,再加上严氏又是看在惠怡眉的面子上才把雪儿给放出来的,道个歉而已,几句话的事……说了又不心疼!
林月雪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母亲开腔帮自己,可她又不想再回小佛堂去了,只得上前委委屈屈地说了句,“……对不起!”
在严氏面前,惠怡眉自然是要卖乖的。
她便柔声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不过啊,妹妹的火爆性子还得改一改,不然的话,在家里倒还好,去了外头啊……就怕被有心人利用了,反而受委屈。”
林月雪又横了她一眼。
惠怡眉笑道,“妹妹快来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红应声上前,朝着林月雪打开了一个扭扣的亮片小礼服包。
林月雪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啊,美兰口红!”
这个亮片小包包很漂亮,里头装着的一支美兰口红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只是这口红是西洋货,县城里根本就没有卖的,不过,她有好几个女同学都托人去了上海的洋行才买到的,然后就在人前各种的炫耀!
现在她也有一支了!而且是全英文字包装的!这肯定是英伦原产的,比上海洋行里的又高级了几分啊!
林月雪高兴坏了,上前就抓住了小红递过来的包包和口红,甜甜地说了一声,“……嫂子!你真好!”
惠怡眉掩嘴而笑。
而严氏和林二太太见她这样会做人,心中不禁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