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照耀着琉璃厂大街,店主们纷纷忙着关闭店门,整条街放眼望去混沌而萧索。
李寻将一个锦盒牢牢夹在腋下,步履匆匆地朝琉璃厂大街旁的小胡同走去,这条胡同的深处正是牛爷的住处。
数分钟后,李寻停在了一座四合院门前,他举起手来准备敲门,可手指僵在半空中,许久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李寻内心在犹豫,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表明来意,他只记得当年自家与牛爷相互掐得厉害,那时整个琉璃厂大街都在看两家人的热闹。如今,他已记不得多久没来过这条胡同,多久没有敲响这一扇院门了。
李寻咬着嘴唇,在门前来回踱步,就在这时,突然院门开了,慌慌张张从里面走出来一人,惊得李寻周身一颤,腋下的锦盒也差点跌落到地上。
“寻哥,你怎么来了?”
李寻循声看去,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牛爷的儿子牛犇。
“没事儿,我来找牛爷聊几句。”李寻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还真让我爹说着了,你真的来了。”牛犇仰面笑着,似乎正等待这一刻的发生。
李寻听完牛犇的话,不由地心头一紧,问道:“牛爷知道我要来?”
“知道啊,前几天就开始念叨你呢,我还问他来着,为何不去直接去找你,或者让我去找你,省得一个人在家嘀嘀咕咕,他却摇头不肯,也不告诉我为啥。”牛犇点燃一支红塔山吧嗒吧嗒抽着,“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事瞒我啊?”
李寻微微一笑,夹紧腋下的锦盒,此时,牛犇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锦盒上来。
牛犇弹了弹烟灰,压低声音说:“怎么着,要出货啊,不想干聚古斋了?那就关了呗,跟我去胡同底场子里捞钱去,还是那里来钱快,昨个小半天我就赢了好几千。”
“哪能啊,聚古斋好的很。不瞒你说我前几天收了个小玩意,自己看不太准,所以想让牛爷帮着掌掌眼。”李寻冲牛犇眨眨眼,又轻轻拍打了几下怀中的锦盒。
牛犇信以为,摆了摆手说:“你们怎么都喜欢这些破盘子烂碗,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的。”
两人站在门口又聊了几句,最后,李寻目送牛犇朝胡同口走去,望着牛犇离去的背影,李寻思绪纷飞。
牛犇是牛爷家里的独苗,自幼受父母百般宠爱,长大后性格自然也狂放不羁。牛爷本想让他继承家业,可三百六十行里他偏偏最不爱古董这行,反倒是对飞鹰走狗吃喝玩乐痴迷万分,令牛爷头痛不已。
牛犇因性情顽劣,便早早退学在社会上游荡,没几年竟染上了赌博的嗜好,刚刚他口中的场子指的就是北京胡同内的地下赌场。
牛爷给儿子起名为牛犇,实则饱含着深意,因为自家本姓牛,在加上一个“犇”字,连在一起刚好四个牛字,寓意子继父业牛气冲天。
然而事与愿违,牛犇仗着家境殷实,平日里但凡有空就去赌场消遣,他出手大方、下注果断,不太计较输赢,因此人们根据他的名字和骨子里豪爽,送给了他一个雅号:牛魔王。
李老爷子和牛爷关系虽不融洽,但牛爷为了家人安危,从不将行内明争暗斗的细节说给家人听,所以,不论是牛犇还是李寻,都仅仅只知道父辈们关系不和的事实,而不知背后真实原因。
又因为李寻与牛犇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和同学,所以,父辈的恩怨并未影响到彼此的友谊。有时,两人在街上撞见也一样笑着打招呼,琉璃厂街上的店主们见到这一幕,总是挠着脑袋想不明白。
汪汪汪……
几声院内的狗叫打断了李寻的思绪,此时,他再抬头看胡同口时,牛犇那副吊儿郎当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抬腿朝牛爷院内走去。
“牛……爷……”李寻嘴巴不听使唤地喊着,他记不得多少年没这般扯着嗓子喊过这两个字了,猛地一张嘴,竟把自个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李寻站在院内的迎门墙处等候回应,却只能听到狼狗的狂叫声,正当他怀疑家中无人的时候,突然,从四合院的正房处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声音,不用多想此人这是牛爷。
“谁啊,进屋来,狗栓牢了。”
李寻夹紧腋下的锦盒,绕过院内的狼狗,大步流星的朝正房奔去,快到正房的时候,李寻抬眼看路,结果目光刚好与牛爷撞到一起,李寻一个激灵愣在原地,而牛爷则一副淡然,似乎对于李寻的到来并不吃惊。
“来啦,进屋说吧。”牛爷端着紫砂壶立在正房檐下喝着茶水,不冷不热招呼李寻,顺势打一手势示意李寻进屋。
李寻一言未发,几个步子迈进了正房的中堂,顿时,他就被中堂内的家具陈设深深吸引住了。
只见中堂内正中央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边包浆匀称而富有光泽,只有经久使用的家具才会是这般模样。
八仙桌中央镶嵌着一块大理石黑白整料面板,衬托着红木的鲜艳富丽,综合种种细节,李寻断定这桌子必是清中期江南地区富贵人家的老家具。
不过若说最醒目的当属八仙桌上摆放的那套青花茶具,从青花发色和茶具器型来看,应该是嘉道年间的老件,仅此一点,便可看出牛爷生活的阔绰与讲究。
八仙桌左右两侧各一只红木拐子太师椅,椅子背板上面是铲底阳刻的福寿纹饰,不论做工还是用料均属上乘之作。
“坐吧。”牛爷随手指向一侧的太师椅。
李寻轻轻地将锦盒放在八仙桌上,牛爷匆匆瞥一眼锦盒,随即又将目光移向别处,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还是被李寻捕捉到了眼里。
“我今天……”李寻率先开口,因为他想在谈话中占据有利地位,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从牛爷口中套出更有价值的信息。
“听说你拿着账本在琉璃厂挨家挨户还债,是真的吗?”牛爷打断了李寻的话,随即投来轻蔑的眼神。
“是……真的。”李寻很想说不是,可完全没有底气。
“嚯哈哈……要不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呢,曾经琉璃厂最红火的聚古斋居然都欠债了,真是稀奇啊。”
牛爷边笑边从腰间扯出一根紫檀杆的烟袋,手指往景泰蓝的铜窝子里碾着烟叶,或许是笑得太激烈,手中的烟叶很多都洒落到了地上。
李寻见牛爷这般奚落聚古斋,心中很是不爽,恨不得抢过烟袋在他脑门上砸出一个花来,可奈何自己家道中落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实,被人耻笑倒也正常。
“是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天很多人看见我们家道衰落,甭提有多高兴了,谁让聚古斋以前那么红火呢。”李寻不急不慢回应。
牛爷听出了李寻话中的弦外之音,原本嬉笑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牛爷猛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庞。
李寻用手轻轻拍了拍锦盒,说:“我爹走的急,很多事都没来得及交代,我昨个在整理老爷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锦盒,里面装的东西说是你牛爷的,我想问问牛爷知不知这回事?”
牛爷停止了抽烟,双眼散发着光芒,死死地盯着锦盒,愣了几秒钟后,索性放下烟袋,准备伸手去开锦盒的锁扣,结果被李寻给拦住了。
李寻冲牛爷诡秘一笑,略带调侃的说道:“先别急着打开,你先说说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吧,要是对上了就给你留着,要是对不上那可就另说了。”
“哼,小崽子还跟我玩这手,你爹欠我的东西多了去啦,我哪能记得清!谁知道里面是什么。”牛爷重新拿起烟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但仍用余光打量着锦盒。
李寻在心中怒骂一句,真是老狐狸,明知道老爷子走得急,只留下一堆死无对证的债务,居然还想着诈货。
“你爹生前肯定不打算让你继续碰古玩这行吧,这行的水又深又浑,一般人容易呛着。”牛爷收起烟袋往桌上的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爹生前确实有这份顾虑,可谁让我生在这古玩行里呢,从古自今不都讲究子继父业嘛,所以,我不仅不会退出古玩行,而且还要将聚古斋发扬光大,成为琉璃厂的招牌门面。”李寻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他实在不愿在别人面前丢份,所以,也就顾不得老爷子的遗愿了。
“说得好,可是干咱们这行,靠的是一副好眼力,不是一股子楞劲,如果吹吹嘴皮子就能捡漏,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发大财了,别忘了琉璃厂倾家荡产的店主可不少啊。”
牛爷双臂叉在胸前,瞥一眼李寻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真有你爹的眼力,没准还真能让聚古斋再风光一把,就是不知道他的本事,你学到什么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