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雪沮丧地站在村头,慢慢地回过身来四下环顾。她的一双眼睛,无声地眺望着远处的那片山林,脚下那片硕大的雪原,似乎在她的眼里瞬时变成了一条肥大的裙裾,正挥手向她告别往日的时光。她仿佛听见空中有一种奔放的声音,正呼啸着与自己擦肩而过。那凄厉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着,转瞬即逝。
“姐,下学期开学,我不想去学校上学!”冬梅的这一句无心的话,像一根尖利的钢针,狠狠地刺在了胡冬雪的脸上。她抬头看见冬梅一脸茫然的样子,她的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整个脸都变得惊诧起来。
“冬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像咱们这样的家庭,不去学校里面念书,以后怎么会出息人啊?有姐姐在,你可不能有这种想法啊!姐姐只想你好好念书,姐姐可不想听你这么说话。”胡冬雪故作镇定,用妈妈的口气,对着冬梅大声说道。
“姐,你就别劝我了,我真的不想去学校读书了。我一上课就头疼,什么都学不进去。”冬梅的话,确实是真话。可能是家里的事情牵扯得太多,自从胡冬雪走了以后,她在班里考试的分数,累累下降,现在已经滑坡到难以接受的程度,估计来年考初中,她连升学的分数都不够,班主任几次找她谈话留级,她便有了这样的念头。
“不念书怎么能行,你怎么也得把中学读完再说。再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小学还没读完,就流落到社会上,如果再没有文化,你认为你能干什么?现在,妈妈不在了,你再不去学校上学,一个人待在家里,你叫我怎么能放心呢。冬梅,你可你能吓唬姐姐呀?姐姐可不想你有这样的想法啊。”为了把冬梅这种蠢蠢欲动的想法,消灭在萌芽的摇篮里,胡冬雪向她讲了一些成破利害。她不想妹妹就这么辍学,爸爸已经无药可救了,再让妹妹变得东游西逛,她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妈妈。
“姐,你就答应我吧,我真的不想去上学!”冬梅撅着嘴,一脸的无奈。
“不行!不去学校上学,绝对不行。这年头,有文化的人,在城里都找不着好的工作。高学历的无业游民,在城里到处都是。你现在小小年纪,就不愿意念书,你认为你将来能干什么?如果,你不愿意在家里待着,那你就跟姐姐进城吧!再给你找一所普通的小学,姐姐供你读书?你看行不行?”胡冬雪坚决不同意冬梅的想法,她的一席话并不是随便乱说,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成。因此,带妹妹进城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吧!姐,我愿意跟你去城里读书。”冬梅把头低了下来,嘴里嗫嗫地说道,然后她不再说话。一股炊烟的味道从村里,迎面飘了过来,刚从身边极速地掠过,又飘来了一阵。胡冬雪见妹妹不再说话,她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她很难想象,自己这个唐突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既然有这个打算,即使面临很大的困难,她也得尽力去做。她一定不再让冬梅一个人在家里担惊受怕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两份工作要做,只要肯坚持到底,估计她们姐妹两人的生活费和学费都应该不成问题。作为姐姐,她应该为妹妹着想,她不能让妹妹这么孤单地留在村里。
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爸爸天天东游西逛,勾三搭四,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胡冬雪把妹妹单独留在家里,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她决定春节过后,她就想把冬梅带走,免得夜长梦多,有些不好的事情再她身上节外生枝。
她想回家后,去邻居家跟石头妈妈商量一下,先把冬梅放在她们的出租屋里,自己在学校寝室里住。她每个月再按时给石头妈一点儿费用,这样等石头考完大学以后,她就可以搬到出租屋里面,和妹妹一起住。她们之间,有着共同的血缘,就应该相互扶持着共渡难关。
说起手足之情,胡冬雪又想起了远方的弟弟和妹妹。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鸡冠花开满了院子,紫艳艳的一片,在房前屋后,散发着格外迷人的花香。大黄狗卷曲着身子,倚靠在铁门下,伸出长长的舌头,脑袋朝里,屁股朝外,望着弟弟和妹妹在院子里玩儿。爸爸从院外走了进来,弟弟妹妹见了,张着小手奔了过来。
他俩儿抬着小脸,可怜巴巴地朝爸爸要零食吃。爸爸就会给他们很大的信心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爸爸给你们拿!”说着,爸爸就会从衣兜里面掏出一些便宜的小食品,什么土豆条啊,虾条啊,康乐果啊,真是应有尽有。孩子们见到这些东西,一拥而上,把小手高高地举在爸爸的眼皮底下,像一群讨债的小狼,谁都不甘落后。爸爸也不气恼,耐着性子任他们死缠烂打。
弟弟妹妹分到了好吃的东西,就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连声谢谢都不说,就在爸爸的眼皮底下跑远了。就算他们没有礼貌,爸爸也不说他们有什么不对。
有时候,爸爸在外面多挣了几十元钱,就对着他俩吹牛说道:“孩子们,不要害怕!爸爸全身上下有的是力气,只要是老天爷不刀压脖子,爸爸天天出门挣钱。现在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指不定哪天咱家也能发笔大财,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家就会有的是钱,到时候让你花钱花到手软。”
孩子们听了这话,都会信以为真地安静下来。但这种望梅止渴的办法,只用了几次“咱们家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啊?我现在就想吃巧克力!爸爸,你就给我买一块吧?”最先起来抗议的居然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只见他张着两只小手,可怜兮兮地站在爸爸的眼皮底下,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
“儿子,巧克力很苦,一点儿也不好吃!一会儿爸爸带你买块棒棒糖去!”爸爸用双手抱起弟弟,仰着脸对他说。可是他的兜里,却连一角的毛票都没有。不过,他给孩子们的幻想,总是那么美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吃巧克力,巧克力一点儿也不苦!妈妈说,撒谎的孩子喂狼吃!爸爸也不许撒谎!”弟弟说完就撅起小嘴进行无条件反抗。听了孩子的话,胡冬雪的爸爸简直是哭笑不得。
“好吧,好吧!不就是一块巧克力吗?明天爸爸干活回来,一定给你买块巧克力回来”说心里话,买一块巧克力,至少得花七八元钱,爸爸用买一块巧克力的钱,如果买食盐的话,够全家人吃好几个月的。不是爸爸在孩子们面前也精打细算,而是爸爸挣来的钱实在是不太容易。不过,为了讨儿子的欢心,他也只好忍痛割爱,咬紧牙关出点儿血了。
“咱家过日子,不靠天,不靠地,咱们靠自己。”这也是爸爸常说的话,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儿悲壮和慷慨,为了孩子们都能健康地长大,爸爸确实是一个勤劳的毫不含糊的爸爸。
那个时候的爸爸,还算有点儿血性。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挨累,逢年过节时,他总是想尽办法,让老婆孩子换然一新,然后,站在人前炫耀一番饱经沧桑的自尊心:别看咱家里孩子多,人家孩子有的咱家也会有的。那时候的爸爸,简直就是家里的神仙,他在外面甚至能搬回一座大山,让孩子都坐在山顶上,去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会大笑,笑得孩子们都心花怒放。
爸爸能干,可是,单凭流血流汗地干苦力活挣大钱,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那些年里,爸爸在城里确实没少干苦力活。村里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说:“在工地的条件非常苦,整个是遭罪的节奏,凡是在工地待过的人都有同感,他们不光光是起早贪黑地抢工期。吃的是乱炖大锅饭,住的是四面透风的帐篷或者是空房子,被塑料布一围,满屋子都是臭烘烘的气味令人作呕。而且一个强壮的力工挣的钱也不算太多。他们没日没夜地干,如果碰到好的老板,力气还不算白搭,还能挣点儿钱回来。如果碰到黑良心的老板,等工人们干完活后,就逃之夭夭了……”爸爸在外面打工的那几年,胡冬雪还小,爸爸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孩子们不知道,但爸爸的说教对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神话传说了。可是这一切过得那么快,就像是一场不着边际的梦,还没来得及经历就醒了。
后来呢?爸爸去了工地挣了很多钱回来,妈妈却被人害死。现在,家里没有了妈妈,妈妈辛辛苦苦地攒下的那些钱,也被爸爸打了彩票打得差不多了。爸爸连活都不愿意干,如今,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后来……
村头的老榆树,在凛冽的北风中,仍然低回着撕裂的声音。胡冬雪默默地站在树下,望着巨大的树冠上挺起的枯枝,在强劲的风中不停地摇晃着,她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旧年已经接近尾声,冬天终将逝去,新年的味道,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滚滚的冒出来,在村子的上空,到处飘荡。胡冬雪不停地环顾着这里的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令她的思绪在脑海里面,千回百转,不停地翻腾着。
地面上积雪一层一层地被冷风抽干,露出大地的肌肤,在岁月的深处,泛出汩汩的潮晕。这比比皆是的寒冷,到底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