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大海中毒至深,他把彩票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直到冬梅把饭菜端到桌子上面以后,他才放下手中的宝物,拎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凑到桌子前面,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起饭碗慢腾腾地吃起饭来。
他胡大海吃饭的时候,胡冬雪和妹妹都低着头,没有说话。对这样的一个爸爸,她们好像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是自己的长辈,再怎么不对也不应该上面反驳。在妈妈死去的这一年里,爸爸的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确实出了很多问题问题,可是就算他身上的毛病再多,习惯再不好,他也是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做得过格的地方,即使有千人指,万人骂,也轮不到自己伸出手指去一一指责。一家过日子,十站高岗上看热闹。
在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里,家家都有烦心事,只要自己不说,都是高手,糊涂庙糊涂神,没人来追问和采访。家丑不能外扬,也算是对村里人的一种警醒!要不怎么说:“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呢!
胡冬雪和妹妹只顾埋头吃饭,一言不发,谁也不去看他。胡大海手里举着饭碗,看看胡冬雪,又看了看冬梅,见谁都不搭理他,就故意用筷子敲着菜盘子说:“这菜炖得太咸了,实在没个吃了!你是不是你把卖咸盐的给打死了!冬梅,快点儿给我倒碗水来!”冬梅见他挑三拣四,就撅着嘴,很不情愿地把装满开水的暖瓶,放在他的面前后,继续端起饭碗吃饭。
胡大海顺手抄起暖瓶,往饭碗里面熟练地倒了一些开水,用筷子在里面搅了又搅,这才端起饭碗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他这个人吃饭跟做人一样,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饭碗里面。他吃饭喝水都老有特点,像是跟碗较劲,一碗饭,没到五分钟时间,连汤带水,全都装在肚子里打仗去了。
他吃饭的时候有个极难模仿的习惯:他总喜欢把饭和菜稀里糊涂地放在一起,搅拌均匀,然后像喝粥一样,抬起手来,高岗下坡往嘴里一贯,似乎都不经牙齿的咀嚼,几口就把一碗饭吞到了肚子里面。
这些饭菜,一场迅猛地从口腔里面倾泻而下,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眨眼之间,都顺着迂回曲折的食道,一步到胃。胡大海两碗饭下肚之后,用手抹了抹油乎乎的嘴角。他的这种吃法,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急死木匠,气死瓦匠,令人瞠目结舌。
胡大海吃完了饭,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抄起暖瓶,再用自己的饭碗倒一些热水,把水碗慢腾腾地送到嘴边,一口接着一口,滋溜滋溜地吹起开水来。喝完水后,他把头扎在胸口沉默着,他脸上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扭曲在一起,像是在纠结着什么重大的事件,被面颊上的赘肉,无缘无故地牵连在一起。
相对来说,他喝水的速度要比吃饭的速度慢很多倍。他喝水时,总爱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欠了他什么东西似的,有很多算不清的账目,单等着他来拍板定音。看样子,他也算是个有脾气的男人,好在他这辈子的优点,没用到别处,都刮骨疗毒般地用在了吃喝上面。
胡大海吃饱了之后,身子往后一挺,就默不作声地靠到了身后的墙壁上。他坐在炕头上闭目养神地歇息了一会儿,从贴身的衣兜里面掏出一盒红塔山,打开包装,用打火机点燃后,一股蓝烟马上从鼻子里面冒了出来,他闭着眼睛,不停地吞云吐雾,在呛人的味道中,一副特别陶醉的样子,又足足地过了一顿烟瘾。
冬天的乡村,夜里出奇的寂静,爱闹的孩子们早早地回到屋子里不再出来。胡同里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村头的老榆树,瑟缩地卷着干枯的树杈,在冷风中低低地吟唱着,那长长的尾音,蕴含着一种高亢而苍凉的凄美,在村头的上空盘旋缭绕,激荡开来,久久不绝于耳。
漆黑的夜空中,透出一片无垠的黯幕,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大榆树村牢牢地笼罩其中。
村子里面,朦胧一片,那些雀跃的灯光,毫不安分地蹿出各家的屋檐,欢呼着去追踪黑暗的死角,探寻那些不该存在的秘密。它们的存在,给这个僻静的小村,凭空增添了无法推测的凌厉。
吃过晚饭后,胡冬雪早早地睡了。她干了一天的活,浑身酸软无力,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胡大海快速穿好衣服,他把帽子从墙上的衣挂上摘下来,一把抓在手里,往头上一戴,像踩点儿上班的公务员一样,急匆匆地推门走了出去。他走到屋外,使劲地关上屋门,再用身子往后面倚了一下,感觉房门关严实了,才向前快步走出细长的院脖儿,推开两扇大铁门后,猫着腰一溜烟儿似的消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
入冬以来,胡大海整天没事儿可做,他的一双大脚动不动就往外跑。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他越来越不着调。每到黄昏,他的心就飞出了院子,好像不出去转两三个小时回来,他的心就会在肚子里面跟他闹腾没完。
胡大海走了以后,院子里面顿时安静下来。透过窗前的灯光,屋子里面显得很暗,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面只留下冬梅一人看家。整个孤独的身影,没落地在屋子里面来回晃动,显得那样的单薄和无助。
此时,她正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台老掉牙的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面动画片。可能是电视里的东西太吸引人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爸爸的离开。她连一点儿仅有的安全意识都没有,等爸爸走了以后,她连门栓都懒得去插。
她现在读小学六年,眼看明年就要小升初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一天到晚懒懒散散,像一个不学无术的孩子,碰到书本就非常头疼。尽管她的成绩在班里累累下降,她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她越来越不爱学习,甚至却连书本都不摸一下,还经常和一些不良的女生们混在一起,整个人的心思都没用在学习上。
妈妈的突然离世,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在耳濡目染的环境里,冬梅开始自由散漫,玩世不恭,还经常和同学打仗骂人,越来越没有管束。
因为缺少了父母的关爱,胡冬梅现在是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粗野,女孩子身上特有的矜持,在她的身上,似乎也找不到多少了。动不动她就和同学发火,动不动她就逃学。她什么都不在乎,有的时候,还用极其粗野的混话跟胡大海顶嘴。
然而,胡大海并没有发觉冬梅身上这些明显的变化,他只顾自己整天去彩站打票,完全忽略对这个女儿的管教。每天这个时候,胡大海都像赶场子一样,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向左一拐,沿着狭长的胡同,他轻车熟路地向村东的方向径直走去。他去的那个方向,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找错。
胡同里面很黑,远处的灯光,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如附了魔法,牵着他若痴若狂的魂魄,一步紧似一步地向它走近。这缕摄魂的灯光,是从村子东边的一家彩票站里散发出来的。这里的灯,天一黑就亮了起来,一直亮到午夜,才会熄灭。
这束光,像一道招魂的令牌,每次亮起的时候,禁不住诱惑的村民们,都乐此不疲地姗姗来迟。在彩站的门前,鱼贯而入的彩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走进彩站,靠盲目的跟号,来侥幸蒙财。现代的科学技术,虽然没有开发出乡下人的智商,但是却把现代人角逐名利的手段,炼得炉火纯青。
胡大海走到这家彩票站的门前,没有敲门,他用手一推,门就开了,他一脚踩进门里,还没等落下另外一只脚,里面就有人冲着他喊了起来:“胡大海,你今天看好了哪个号了?快点看看这张图谜!”随着说话的声音,一张三d的图谜,迫不及待地递送到了他的眼前。这种求财心切的动力,胜过所有重要的事情。
胡大海头也不抬,他伸过一双粗大的手来,毫不客气地接过图谜,他像模像样地看了看九宝莲灯上面的诗句,慢慢皱起眉头,沉思了很久,就郑重其事地猜了起来。看他那副神态,如果不是有眼眶子在前面挡着,他那双眼珠子都会砸到脚面子上。
他见上面有一句诗叫扎马步,还没等看第二句,就断章取义地对他身边的那个人,大声喊了起来:“今天保准出组三,你看扎马步,左右的姿势都是一样的,不用猜就是组三。握着的拳头像6也像9,蹲下的身体像5,如果打组三的话,一定是,或者是.如果不是组三的话,259最好。”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跟着起哄:“没错,一定是组三!给我打两注,给我打十注!”屋子里面马上沸腾起来,没过五分钟,胡大海猜出的号,被来彩站撞运的人们雨露均沾。而沾沾自喜的胡大海,站在那里思考了良久,便从衣兜里面掏出一张五元钱,他感觉打组三不太稳妥,就电脑前打票的女人,扬了扬手中的纸币,大声对她说道:“给我打两注259,一直一组。”
里面的女人手指轻轻一动,一张彩票两个号码,很快就从打印机上稀里呼噜地冒了出来。有人见胡大海打了组六,没有打组三,也跟着打了一张组六。接着有人随帮唱影地挤到最前面跟着打号,他们大把大把地把钱毫不心疼地交给了电脑前面的打票员,好像他们把手中的钞票不是钞票,都当成了作废的白纸扬到了彩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