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曲径蜿蜒,每隔十来步便设有一个鎏金高脚灯架,灯架上放置四角琉璃灯,灯光浅白明亮,草木花树郁郁葱葱,皆笼在朦胧灯影里。浅溪潺潺,和着草丛里偶尔几声虫鸣,四下里一派幽静。
未见侍女,只菱枝桂叶两个丫鬟在屋里服侍唐越儿用晚膳。
朱钰方行至廊檐下,便已闻到了菊花酒的清冽香气,隔着门帘透出来,飘散在夜色里。
挑开门帘进去,两个丫鬟侍立在珠帘外,唐越儿独坐于软榻上,一旁设紫檀雕花小桌,桌上罗列数碟精致小菜,并杯盏碗筷俱全。
还有一坛已经开封的菊花酒。
听见珠帘响动,唐越儿抬眸一瞥,却是无动于衷,一仰头,将手中酒杯里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满屋里皆是肉香,酒香,并女子居所独有的脂粉香,数种香味经过混合,变成另一种古怪得难以形容的味道。
唐越儿依旧素着一张白嫩小脸儿,身上虚拢一件粉缎对襟襦衫,未着长裙,只着一条葱绿缎撒花裤子,裤管松松,短至脚踝上三寸,袜子也未穿,腿儿纤细,一条腿弯起放在软榻上,一条腿挂在软榻下,盈白秀巧的小脚犹自晃荡不停。
手里则攥着一块五香酱肘子,正啃得颇有滋味。
此情此景,令朱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这小女子当真是那个温柔纤弱,未语先羞的世家千金顾明茵吗?
难道受伤失忆,真可以将人的性情改变得如此彻底,甚至完全颠覆?
“你你”朱钰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唐越儿又瞥朱钰一眼,仍是无动于衷。
若是在平日里,她心里尚存几分顾忌,倒还晓得收敛起自己的真性情,不大愿意让朱钰见到她这副随意不羁的模样。
但是此时她喝了酒,酒壮怂人胆,一时之间她也懒得再顾忌什么了。
“哒”的一声,将手里啃得干净的肘子骨头扔在了小桌上,唐越儿捧起酒坛子,倒个满杯,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
自那日被雪梨儿抓伤手背之后,她便与朱钰赌了气,两人已有二三日不曾见面。
那日朱钰心里也是有气的,只是这二三日过去,他早已将前事忘却。
他又不是女子,自然不会与唐越儿一般见识,赌气使小性子况且又不会有人来哄他,赌气亦是无用。
此时他一心一意,只想喝那一坛由他从宫里带回来的,他母妃亲手酿制的菊花酒。
他不知对眼前的小女子还能说些什么,索性不再多言,径直上前去,拎起那坛菊花酒转身就走。
酒坛子拎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原来已经见了底。
朱钰不禁讶然这酒坛子可装三斤酒,竟是被这小女子一人饮尽了?
“还给我!”唐越儿直起身子伸出手,要去夺朱钰手里的酒坛子。
朱钰驻足侧首。
唐越儿却似身软无力,才站起来又跌坐了回去,倚着引枕歪在了软榻上。
屋内灯火澄黄,照着她原本白嫩的脸颊上晕起了酡红,娇柔眉目间似喜含嗔,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汪汪的,微撅起的两瓣唇儿因沾染了酱香肘子的油脂,看去红嫩鲜润
她定定地看着朱钰,仿佛他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直看了半晌,方又口齿不清地嘟哝起来“还给我我的酒”
朱钰站着没动,轻声叹了叹。
很奇怪,无法言喻的感受,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小女子的种种粗放举止,虽一时惊异,他心里却清楚地有一种直觉,不论这小女子再如何荒唐,他都可以接受。
故而他很快平静下来,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了桌上。
唐越儿轻哼了一声,偏过脸去不看他,两瓣红嫩鲜润的唇儿却微微张阖,不知又在嘟哝着些什么。
朱钰弯起唇角,笑了笑。
瞬即又怔住了不知自己为何会笑。
他默立片刻,心里带着几分茫然,转身轻轻挑开珠帘。
目光无意掠过,一旁桌案上放着个细竹丝小篮子,里面散乱堆些针线,并一个已经绣好的香囊。
那香囊一看便是男子用的。
朱钰上前拿起那香囊细看。
做的是宝葫芦的式样,雪青缎子的底,以金丝绣串珠蝠纹,绣工甚是精巧,又取的是福禄双全的吉祥意头。
香囊在朱钰手心里愈攥愈紧,心底有温软的滋味漫涌上来,催使他轻步走到软榻边,抿了抿唇,一开口,声音极尽柔和。
“这香囊是你做的么?”
他是知道的,嘉阳郡主顾明茵不仅精通琴棋书画,绣工亦是极好的。
这香囊多半正是她亲手做的罢,而且还是男子所用若不是送给夫君,又能是送给谁?
唐越儿伏在引枕上,虽然已经醉了,心底倒还留有几分清明,见朱钰将那香囊紧攥在手里,如获至宝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于是吃吃地笑出声来。
朱钰却笑不出来。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从前这小女子对他百般温柔讨好,他皆不以为意,更不曾收下她所赠的任何物件。
如今这小女子受伤失忆,前事不记,却又重为他拈起针线,细心缝制一个香囊,与他贴身佩戴。
难道她竟是记起了从前情景么?
珠帘外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可有些急坏了。
珠帘内一个站在那里,怔忡无言,一个半醉半醒,稀里糊涂。
好容易王爷亲自过来一趟,可不能再让郡主把王爷给气走了!
菱枝咬咬牙,隔着珠帘轻声禀道“王爷,那香囊正是郡主亲手做来要送给王爷的。”
其实菱枝也不知那香囊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凭她的揣测,大约是郡主逛庙会时买的罢?不过既然是男子用的,又那般精巧,便假称是郡主亲手做来送给王爷的,只要王爷欢喜,不就物尽其用了吗?
至于她一个丫鬟胆敢欺瞒王爷天地良心,她可都是为了自家郡主啊!
谁料朱钰闻言,不仅未露欢喜神色,那身影微晃,反倒愈发透出犹豫不定的意味来。
“还给我那不是”唐越儿忽然挣扎着直起身来,要去夺朱钰手里的香囊。
酒意正浓,她浑身绵软无力,才撑着站起身,脚下一软,摇摇欲坠。
朱钰本能地伸出手去扶她,她昏昏沉沉胡乱一抓,正好抓住了朱钰的衣袖,顺势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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