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里再将朝事议过,一众朝臣散去,两位皇子却颇有默契的一起留了下来。
小太监将茶几上的温茶撤了,又奉了现烹的热茶来,再往地下几个火盆里添了些炭,便退了出去。
屋内再无旁人。
朱钰端着茶盏在手中,慢慢喝着,身边三皇兄笑了一声,道:“董玉山官职即将不保,你倒是还很镇定。”
朱钰看他一眼,淡笑道:“倘若董玉山果然包庇徇私,纵容子侄行不法不义之事,我又为何要保全他?再者说,他私调兵部一百护兵,与刑部对抗,阻拦刑部收押董鹤林,身为朝廷重臣,一部尚书,却为偏袒爱子而触犯律法,其罪本就不轻,父皇虽只是将他斥责,罚了他一年俸禄,想来已难再如从前那般信任于他。”
“也对,”朱铄了然地笑了笑,“他性情耿介,向来不屑行逢迎攀附之事,身居要职却不能为人所用,对于旁人来说,可不就是多余又碍事吗?”
朱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喟叹的意味:“何止是碍事,他这兵部尚书的位置是早就被有心人给盯上了。”
朱铄不接话了,微皱眉头,目光凝重从透白的窗纸望向窗外,不知在作何思量。
朱钰拈起茶盖,轻轻磕了一下手里的茶盏,侧首看着朱铄:“三皇兄在想什么?”
“四皇弟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朱铄也侧过脸来看着他。
其实二人都想到了兵权之事。
兵权一分为三,是自太祖时便定下的铁律,天子亲掌虎符军令为其一,兵部掌军中官员调动、兵马粮草、武器战备诸事为其二,其三则是由五军都督府直掌军队,太平盛世时,对军队有管制之权,一旦战起,天子授虎符军令,五军都督府就有了调动军队之权。
乍看之下,兵部这一分兵权并不是最重要的,但是朝堂之上争权夺利,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实则都是虚物,远不及这一分兵权来得实用。
而董玉山若因弹劾之事被革职,兵部尚书一职出缺,国不可一日无君,偌大个兵部,自然也不能一日无主。
那么该由谁来接任呢?
两位皇子相视一笑,此时所思所想,彼此已是心知肚明,无须再说破。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西窗下的楠木条案上用青花瓷瓶以清水供着几枝新开的绿梅,炭火烘出的融融暖意里,花香犹是幽冷清寒。
朱钰忽然笑了笑,又问身边的三皇兄:“那少年呢?”
朱铄一挑眉,答得随意:“杀了。”
朱钰自然不信:“三皇兄舍得杀他?”
“笑话,”朱铄冷哂一声,“他又不是美人儿,我为何舍不得?”
朱钰将身体向后轻靠,倚在了椅背上:“他的供词我已经看过了。”
“那又如何?”朱铄仍是不以为然。
“原来三皇兄果真受了好大的冤屈,”朱钰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替三皇兄抱屈呢。”
那日朱铄于刑部亲审少年宝柱之后,赵守成便命人将宝柱的供词送到了定王府。
据宝柱的供词所言,在秦文滨被投毒前一天的深夜,曾有一男子遮遮掩掩到他家中,给了他爹一千两的银票和一包毒药,又以他的性命相要挟,让他爹寻机毒杀秦文滨,利诱威逼之下,他爹只能答应。当时他躲在房间门后,将那男子说的话听了个清楚,待那男子走后,他爹便将银票给了他,让他清晨就走,往关外去逃命,再也别回京城。而他在从山西逃往关外的路上被追捕了回来,在刑部受审时一开始拒不开口交待实情,也是因为他爹曾千叮万嘱让他决不可将实情告诉任何人。
但是朱铄为了知道内中实情,自然有得是办法让一个少年开口说话。
朱铄原本便因此事心中忿慨,此时再提起,脸色便十分不好看。
他已然知道幕后指使为何人,朱钰看过供词,也已猜到了七八分,此时又有心将话点破,便笑道:“母后年纪虽渐长,见事却愈发通透,知道父皇看重秦文滨,他若无辜横死,父皇必定大怒,不过好在父皇英明,虽有那差役的供词,又以性命作证,父皇也并未全信。”
朱铄的脸色又青了几分,咬了咬牙,自嘲似的一笑,道:“我倒是觉得若不是我母妃替我求情,秦文滨又未死成,父皇必不会那般轻易饶了我....我在他眼里,向来就是最不让他省心的那一个。”
朱钰闻言默了默,又道:“那少年.....三皇兄可一定要留下,来日若遇上好时机,兴许还有用武之地。”
朱铄哼了一声,不言语。
朱钰也再无话可说,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宝蓝缎织金行云纹夹绵四团蟒袍,便往外走去。
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道:“事态发展到眼下这种情势,不知三皇兄是否有所领悟....”
朱铄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什么?”
朱钰轻轻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荣安郡主或许正是因你而死。”
*
出了内阁,雪尚未停,桑云撑伞挡住漫天碎雪纷飞,送朱钰往长秋宫去。
长秋宫向来清静,这样天寒地冻的冬日里,更是寂无人声。
一路进了内殿,才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轻柔低缓,正是朱钰的母妃,元贵妃。
有地龙供暖,内殿里又置着火盆,宫女撩开遮幔纱帘,暖意顿时扑面而来,融去这一路上携来的风霜。
朱钰笑着走上前去:“母妃。”
“这么冷的天,偏还要来....快过来坐。”元贵妃示意儿子在身边软榻坐下,靠近些看了看他的脸色,“怎么才几日未见,倒像是瘦了些?”
狸猫雪梨儿本蜷缩在元贵妃怀里,一见了朱钰进来,早就扑了上去,朱钰坐下,它便扒着朱钰的衣襟,拼了命地往他怀里钻。
朱钰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手揉着雪梨儿的皮毛,笑道:“何曾瘦了,这冬日里吃得比平时还多些,断不会瘦,母妃别多心了。”
还不待元贵妃再说什么,朱钰向殿内四周望了望,问道:“苏嬷嬷怎的不在?今日可曾做了什么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