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谙达被人从慎刑司提出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的晌午了,素滟伺候着我喝完了汤药,他便被小福贵领着人狼狈地带进奉先殿内。陈谙达原本便生得白白胖胖,不过四十出头一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和气。
许是慎刑司里头的日子实在无法同陈谙达素日的生活相比,不过才过了一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消瘦了不少。我凝神望着他,他往前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伏在地上,“罪奴愧对陛下啊!”一字一句吐露得清楚。
我端起素滟捧上来的人参茶,轻轻掀盖吹了吹,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说说,你哪里愧对朕了?”
陈谙达闻言浑身微微一颤,似是没有预料到我是这番反应,我见此只笑,看着他眉角微微上扬,耐心地等着他回话。陈谙达伏在地上,我瞧不见他的神情,他顿了顿依旧一字一句道:“罪奴失职,未能看好小王爷,以至于酿成大祸。”说罢,狠狠地磕了一个头,悲声哭喊道:“罪奴愧对陛下啊!”
又是这句话,我本便不是极有耐心的人,于是听得实属烦躁,恨不得当即扔了手中的茶盅,可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继续沉了心,掀起眼皮,冷笑一声道:“那你倒是给朕说说,你为何失职啊!”说罢,我狠狠盖上了茶盅的盖子,横眼扫去。
陈谙达依旧伏在地上,似是被我狠厉的语气吓得一顿。我入主东宫数月来,鲜少在这些宫人面前轻易动怒,素日里虽待人冷淡了些,却也从未如此严厉。
陈谙达颤着声道:“那日小王爷进宫以后想要去承安殿瞧瞧,罪奴左右没能阻拦得住,便只好随了小王爷,哪晓得路上小王爷又闹着要去出恭,罪奴要陪着去伺候,小王爷便将罪奴一顿怒斥,罪奴没得法子,就只好老老实实领着宫人们守在外头,谁知道小王爷竟不见得了!”说罢,许是觉得惶恐不安,陈谙达又一连磕了好几头,只哭道:“罪奴照顾小王爷不周,是罪奴愧对陛下啊!”
我只记得前日在承安殿瞧见闳儿时,外间没有一个宫人守着,里头只跪着崔谨全,当下没想太多,如今听得陈谙达这一番话,却是没想到闳儿竟借出恭甩掉了这一大群跟班的宫人,我心下隐隐觉得不安,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一细想却又想不出来。
这时候,素滟蓦地上前一步,怒声道:“陈公公莫不是糊涂了,宫里头的茅房四周都是高墙,小王爷不过一个稚子,身量尚小,如何能够在众多宫人的眼皮子底下不见了的!”
闻言,陈谙达浑身一震,顿了顿方才唯唯诺诺地回道:“许是被贼人劫走了罢。”
好一个许是!我心中只觉得一冷,素滟那头又开始发难道:“陈公公当真觉得小王爷是被贼人劫走了嘛!”素滟跟在我身侧向来都是温顺至极,我实在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种时候不断咄咄逼人。
陈谙达不再吭声了,殿内一下子陷入寂静之中,有淡淡的熏香萦绕在我的鼻尖,却丝毫无法减轻我半点烦躁,我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再抬眼去看陈谙达,这个被父皇称赞圆滑的人此时略有些狼狈,我硬生生地压住心头的怒气,反而笑道:“朕也想听听陈谙达的看法呢。”
我自是心中十分记挂着闳儿的安危,却也更担忧闳儿是如何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消失不见的。前大司马早已告老还乡,大孟如今不存在外戚专政,而皇室嫡系又无旁支,自然也无内斗。可是先帝嫡子莫名失踪,又究竟对谁更加有利?我自是想不太明白。
陈谙达在那头依旧保持着沉默,我登时怒极,这时忽然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禀告陛下,鲜卑国皇子求见。”自那日登基大典与裴长郡一番莫名对话后,我便再也没有刻意召见这位驸马的至亲。如今闳儿失踪两日,他却蓦地求见,倒叫我有些意外。
见我有些发愣,小福贵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可要宣见鲜卑国皇子觐见?”我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了点头,又朝着小福贵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吩咐宫人将陈谙达带来下去,这才着人去宣裴长郡觐见。
隔了数月再见这位鲜卑国质子,我略微有些晃神,他在下首朝我行了礼,温声道:“许久未见,不知天朝陛下近来身子可安康?”他问得和蔼,我却轻佻了眉毛,淡声道:“不知皇子今日觐见朕有何要事?”
天气已是渐渐入了秋,难免变得比往日冷了些许。裴长郡今日穿得略厚,脖子上还裹着一条狐裘,一旁的下人手中还捧着一件厚实的披风,而奉先殿本便燃着炭火,里头自然是暖烘烘的,他不过站了片刻,白皙的双颊上便浮上了些许红晕。闻言,他朝我颔首笑道:“天朝陛下莫急,本宫今日来自然是有要事禀告给陛下的。”他说罢,轻轻击掌,身后尾随的一个深衣奴仆便上前了几步,在我面前停下,弓着腰,高举过头的手中捧着一件外衣,做工精致。
“这件外衣是本宫在永安巷中拾得的,想必定是哪位贵人不小心遗失,本宫便想物归原主,不知天朝陛下可识得这衣服的主人?”裴长郡立在远处,不缓不慢,眉眼间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我抬眼去瞧那件外衣,上头绣着小小的五爪蟒龙,一眼便看得出来是个小儿穿的衣裳,这大孟上下如今有资格穿这身衣裳的,唯独闳儿一人。
我尚在思索着,那头小福贵蓦地出声道:“这不是小王爷的衣裳吗?”一语激起千波浪,我压抑住心头的诧异,只笑道:“朕倒是很好奇,皇子为何会去到永安道,然后拾得这件衣裳呢?”永安道是宫里头做苦役的地方,向来都关押着不少罪臣之后,鲜少有外人进去,裴长郡却在这里头拾得闳儿衣裳,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闻言,裴长郡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面庞上的温和,走了几步,伸手轻轻抚了抚那件外衣,含笑道:“衣裳来历天朝陛下可以莫管,但是这件衣裳的主人,天朝陛下怕是需要亲自去永安巷瞧瞧了。”说罢,朝我微微颔首,接着道:“本宫今日觐见天朝陛下,也不过为了这件衣裳罢了,既然衣裳已经呈给了陛下,那本宫也不便久留了。”话音刚落,他便朝我拱手告退,捧着衣裳的下人缓步将那件闳儿的外衣递给了一旁的宫人,跟随着他的主子,同那个捧着披风的下人一道也退了出去。
这裴长郡宛若一道风一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盯着那件精致的外衣,抚了抚额,实在是捉摸不透这个驸马亲弟的用意,蓦地叹了一口气,吩咐人将那件外衣收起,一旁的素滟轻声问我:“陛下可是要派人前去永安巷瞧瞧吗?”
我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让人备撵,朕要亲自去永安巷瞧瞧。”无论裴长郡是何居心,又为何会去永安巷里头拾得闳儿的外衣,我总觉得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的。
素滟扶着我起身,陈谙达依旧伏在地上,我轻咳了两声,却是冷笑道:“陈谙达随朕也一道去罢。”陈谙达闻言起身,在地上跪得久了,想必腿也是极酸的,我瞥见他似乎颤了一下方才站稳,惶恐地跟在我身后。
外头正在起风,透着刺骨的凉意,云层厚重,宛若风雨欲来。行撵在宫道上平稳地走着,不时有冷风扑在我的面庞上,又钻进我的衣裳,偶尔掩嘴咳嗽几声,素滟都是慌忙地抬头朝我看来。索性永安巷离奉先殿倒是不太远,不过小半刻钟,便已是到了。
行撵停在永安巷的大门之外,斑驳的大门上布满了岁月的伤痕,素滟扶着我下了行撵,有宫人上前轻轻扣了扣门,高声叫道:“陛下驾到。”于是很快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年约三十的太监,略微驼背,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奴才拜见陛下。”
我挥了挥手,那太监便站了起来,立在一旁静静地候着。我抬眼朝永安巷望去,长长的道路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