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染.二
作者:葫芦世界      更新:2019-07-21 23:16      字数:4672

“不要动。”

孤夫人发声突然,栀子微愣向他们看过来。

村夫嚎叫一声,如同经历着莫大的痛苦,随即,数十根獠牙从嘴里出笋般爆出,全身变做青黑色,弓身,准备向栀子飞扑。

孤夫人已闪至跟前,指缝中三支银针细长,直戳村夫印堂。

竟无法刺入。孤夫人眼眸微眯。

银针离手,飞速旋转,直取村夫双目。村夫向后跳跃,孤夫人瞬然已凌于其头顶一隅,双手持六根长针,针体透紫,双手齐下,刺入村夫两侧太阳穴。村夫哀嚎一声落地翻滚,似被千刀万仞在脑中剜搅。

孤夫人缓缓向村夫靠近,一边从袖中取出一针,粗长于之前所用三倍,举手,待一刺没入天灵,便大功告成。

手臂突然一沉!

“大哥哥!不要!不要杀我叔叔!”

抱住手臂的少女急切大叫。妖化村夫此时黑筋暴胀,要做濒死反扑!

到底留不下全尸了。孤夫人用另一只手淡然覆住少女双眼。

一股腥臭喷溅开来,洒了少女一身——村夫头颅迸裂!空荡荡的颈上徒留行刑的黑爪,血光之中钳着一大块不停扭动的肉芽,取自那早已妖化的脑内。

黑爪自然是鸦的黑爪。眼神也是鸦一贯的耀武扬威:“怎么,孤夫人从来不防女人的吗?”随即恶狠狠的瞪了少女一眼。

弱小还老是想当然,尽会添乱。他平素最讨厌这样的人。

村夫已不似人的躯体轰然倒下,少女待眼前手掌离开,看着一片狼藉,呜咽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孤夫人想起黑氅说过的话。

呵,这里已经是地狱了,哪里来的安详。

鸦端详手中巨大肉芽,颇为得趣:“竟然这么大,跟撑夫那个比起来可真不像一个玩意。”

“‘茯苓针’已经无用,必须‘灵芝针’。”孤夫人从药箱中取出一卷纱布,不是白色,而是黄色的,上面用朱砂画着符文。他用这个仔细的将肉芽缠好,看起来像一个妖异的胎,“它被喂养过,非常妥善的喂养。”

“你是说……”

孤夫人将肉芽放进药箱收好,轻轻看向一边的少女,她还在血肉旁哭泣。

鸦走过去蹲下,姿势霸道,语气也带着揶揄:“小丫头,你现在是不是特恨我啊?恨我杀了你亲爱的叔叔?”

他等着她不知好歹的骂将过来,这样他就又有理由狠狠欺负她。人类,还是欺负起来比较有趣。

可是这姑娘扭头看着他,哭腔未歇,声音湿漉漉的哀怨:“为什么要恨你?你们救了栀子,是栀子的恩公。我爹说被人救了一命,是要用一辈子去还的。我叔叔……他命不好……”

这张脸上有血污,有泪水,好好的小姑娘看起来乱七八糟,但一双眸子干净得让鸦不知道怎样埋汰,只是语气不觉带了愠怒:“你现在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了?那之前还不管不顾地往上冲?!”

姑娘又一次激动啜泣:“呜……我不知道……叔叔以前对栀子,很好很好,栀子觉得他跟别的生病的人不一样……肯定不会伤害栀子的……就算后来他真的要伤害栀子,我,我也不想让他死……”

鸦算明白了,这个丫头不是过于单纯,就是有几分呆憨,对许多道理似是而非,这种人类孩童级的拎不清让他一时气结:“你……”

“栀子姑娘。”孤夫人低沉的声音插进来,这种声音天生适合安抚,他半跪在栀子面前依旧面无表情,但栀子明显放松下来,“我姓孤,是个医生,让我检查一下你的眼睛,我需要确认你的状况。”

“医生?那你能治我们这儿的病吗!”小姑娘眸子骤然亮了。这二人作派已是神兵天降,而这个灰白卷卷毛的大哥哥如果是医生,那一定是神灵听见了自己的祈祷。

孤夫人没有回应栀子的问题,他仔细察看了栀子的眼球。

没有,一点斑纹也没有。

“没有感染瘟窍。”孤夫人作出结论。

“真是怪了。”鸦在一旁哼出声来,这个寨子满目雾气中的恶臭,已经浓到让他都想要呕吐,“不过也是,真感染了,倒不会这样傻气。”

孤夫人没有理他:“栀子姑娘。寨子里还有多少和你一样没有感染的人?”

“我们的病叫做瘟窍吗?”栀子眼神急切起来,“没有发疯的人……只有我的爹娘,还有寨里的大夫悯阿公了……但是最近我爹娘身体越来越不好……”

“先带我们去见你爹娘,路上告诉我寨子里事情的经过。”

“好的,好的。但是可不可以先帮帮我……”栀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帮我把叔叔安葬了?”

鸦活过这么些年,杀过人,吃过人,唯独没有埋葬过人类。今天他挖着土,小姑娘在旁边哭着,仿佛那具卑微的人类残骸,竟然也和自己有了什么脱不开的联系。

他胸腔中翻腾说不出的膈应,一张脸攒成凶神恶煞,快步走在另外两人之前。他实在嫌弃极了。

乱葬岗在山林深处,栀子的家在寨子里也算偏僻,他们为了不再遇上发疯的村人选择林中穿行。

林中反而雾薄,只是死寂。

“一年之前,我们这里还好好的。听爹说,有一天悯阿公在寨外救回来一个外乡人,像是得了急症,就留在医馆里治疗。之后爹告诉我……寨子里的大家,接二连三的病倒了……”少女眼睛已经哭肿,仰视身边的人有些吃力。这个卷毛大哥哥看起来总是没什么精神,她很担心他会不会不高兴,要是大哥哥后悔不想管他们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爹说生病的人像中了邪一样,会发疯,伤害周围的人。爹每天回来都很害怕,念叨又有人病了。先是刘婶,过一天是王叔,再过一天是柱子哥。后来……爹不说谁生病,开始数着数,那个数字,每天都在减少。再后来,总是来看我的叔叔也不来了,爹老是瞪大了眼睛呆坐着……”

林间的光影也淡,被雾气解离,所以他们的周遭与前路总是暧昧而虚妄。雾隐寨一直如此,恰似一场大梦。

无论好梦噩梦,都是不容易醒的。孤夫人黯然。

“为什么一切都是你爹告诉你?”孤夫人忽然问她。

栀子有些不好意思:“从小爹娘就不常让我出门,寨子里出事儿后,就绝不准我出去了。”

孤夫人看向她,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孩可以安好至今,又为什么,她这般脆弱到根本没有可能自己活下去。

前面的鸦也回头瞥来一眼,目光是浓浓的厌烦。

“你们没有想过离开吗?”

“有的,那时候陆路是有瘴气的季节,只能走水路,水路要过九曲险滩,只有撑夫张大叔会走,一天只能送几个人出去。爹娘说哪怕只送我离开也好,每天都为这个在外边奔波。可是……有天晚上他们跑回家来抱着我大哭,说走不了了,没人再能离开。”

孤夫人沉思不语,栀子泛红的小鼻头却皱起来,声音一下子哽咽,“之后不久……爹爹突然躲着我,只有我娘照顾我……几天后娘也不见我了……让我住到偏屋,给我备了好多食物……我敲他们的门,他们怎么也不开。他们没有发病,我只听见他们在屋子里咳得很凶……他们……他们……”

栀子几乎喘不上气。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刚好能压住她的恐慌。她抬头看到身边孤夫人眼睑低垂,眼角分明柔和的坚韧。她心念俱动,骤然拉住那月青色的长衫,哀哀恳求:

“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们,让我们像以前一样好好活着,寨子里都是亲人,请不要再让谁死去了,求求你答应栀子!”

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栀子更显得幼稚。但是孤夫人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我会尽力处理妥当。”

攥住月青长衫的手蓦地收紧,栀子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她说不出话,只是觉得穿过心口的溪流终于又能流动起来。

突然听见蝉鸣声,栀子僵硬的五官舒展开,她指着前方:

“那里!那里就是我家!”

一处不大的农舍,若说特别之处,只是暑热的天气,主屋门窗紧紧关着。屋前草将枯,院落覆着尘土,萧索气息附在每一块砖瓦上。这房子,像口棺材。

院子里有株枣树,鸦径直走过去一个鱼跃,在树桠悠哉躺下,闭目养神。栀子拉着孤夫人的袖子,迫切的往主屋牵引。

“大哥哥,大哥哥!”雀跃使栀子苍白的脸颊泛起血色,“你快给我爹我娘看看,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得的不是那个发狂病。悯阿公来看过也说他们不像得病了,他们不信呢!你劝劝他们快别再躲着我了!”

“悯阿公……”孤夫人注意到农舍的角落堆着药渣,“他常来吗?”

栀子的嘴唇轻轻抿了抿:“之前来过几次,给我们送来他调配的预防药。可是最近不来了……街上太乱,他也只能躲在医馆。但我还是想找他拿药,就自己偷偷跑去医馆找他,今天是第二次,却撞见了叔叔……”她小心的瞅着孤夫人眨眨眼,“大哥哥别告诉我爹娘,他们会担心的。”

说罢她丢开孤夫人,到门前笃笃叩着:“爹!娘!外面来的神医救我们来了,你们快开门,让他给你们看看呀!”

许久的静默之后,屋里传出低沉的说话声,不仔细分辨,会让人以为是风碾过木门的罅隙,微弱到孤夫人也不能听清。

他只看见栀子在门前乖巧听着,难得的欢喜逐渐被失落取代。随后栀子退回到自己身边,有些落寞的对自己说:“爹娘还是不愿见我,他们让大哥哥单独进去,不准我靠近……”

孤夫人点点头,回眸看向树上的鸦,正好逮住鸦偷偷瞄过来。他用一个眼神让鸦自行体会,整了整衣襟,推开门,进入屋内。

蝉声依旧,屋外只余呆立院中的栀子,和树上的鸦。

“黑哥哥。”

怯生生的呼唤。鸦蹙了眉又平复,才睁开眼睛看向蹭到树下的小姑娘。

“你……渴不渴?要喝水吗?”

小姑娘是最敏感的生物。她是能够觉察到自己对她的反感的。但是这样的小姑娘,往往越被讨厌越会想讨好对方,鸦看着那双包含水气正在颤动的眸,嗤笑一声。

“你知道我不是人类。你不怕我?”他坐起身,问得饶有兴味。

栀子呆了呆,快速摇头:“你救了我……我不怕你。”

鸦轻佻地撇嘴。他扫视整个院落,淡淡地问:

“你说你从小就很少出这个院子?”

“嗯,爹娘说寨子再平静,离开家也是乱的,叫我不要接触那些,在家里乖乖的就最好。”栀子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她回答了,鸦的笑容就又刺眼几分。

“你不寂寞吗?”

“不寂寞啊。栀子有爹娘,爹娘会陪栀子的。还有叔叔也总是来看我……寨子里的人都对栀子很好,偶尔会来家里,都对栀子笑,都很疼栀子呢……”

说着,栀子垂下头:“可是现在栀子很寂寞。栀子好久没和爹娘一起吃饭了,爹好久没有抱过栀子,娘也好久没有亲亲栀子了。”她的眼里又嚼出泪水,“寨子里的大家一个一个都……栀子好希望回到以前……”

“哦,是吗。所以,当你的爹娘在外边为你奔命,冒着生命危险搜集让你活下去的筹码,你还是安然的呆在这个安全的家里,每天这样希望着了?”

鸦的神情有一丝冰冷。

“是呀,外面这么危险,如果我出去,爹和娘一定会生气的!”

栀子着急的说道,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着急;就像她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对,但却不知道哪里不对。

一阵风从枣树的方向吹向栀子,今年枣花没有开放,风里带着湿热。

“你几岁了?”

“十……十六。”

鸦突然笑了,像听到十分残酷的笑话。

“你很聪明,至少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他重新躺好,再也不理会栀子。微笑的嘴里,发出一声磨牙的咯吱声。

孤夫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把门轻轻关好,走到小院里。

他看着栀子沉默。

“大哥哥,我爹娘是不是风寒呀?他们同意见我了吗?”栀子怯怯地凑近,孤夫人的神情让她有些害怕。

“你父母……”孤夫人放黯了目光,“确实感染了瘟窍。”

栀子怔住,没了言语。

“不,不可能!他们没有发病,他们一直跟以前一样啊,怎么会感染呢!”

栀子混乱无措。

“你的父母意志力很强,一直在抵抗瘟窍侵蚀。”

但这种意志力,真的能抵抗住人性的本恶吗。

“呵。”

树上传来轻笑。鸦跳下来,信步走向屋子:“那还等什么?”

孤夫人盯着他。

“怎么了?”鸦满身邪气,故意冲栀子咧嘴一笑,“瘟窍根本无法可医,自然,得尽早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