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也是栋普通茅草屋。
雾满弥村,人行于雾。
医馆亦于雾。
囚生?
伴死?
三人立于医馆前。
四下皆静。
福兮?祸兮?
“大哥哥……”栀子显然十分担忧,轻轻拽了孤夫人染着水汽的衣袖。
孤夫人还在打量这栋屋子。这屋子一直弥漫出奇异的药香,好像时时刻刻从不间断的熬煮着什么独特的药汤。这味道飘散出来,在孤夫人眼中现形,像一袭紫色屏障将屋舍包裹。
这就是妖化村民皆不靠近,这里安全无虞的原因吗?
莫非悯阿公真的神通广大,找到了抑制瘟窍的办法?
孤夫人的眉皱了皱,走近医馆大门。鸦早已不耐烦,几步上去便要踢门。
“是栀子吗?栀子来了?”门内突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伴着几声咳嗽,似被几重墙壁隔着般深远,渗出屋子有雾一样的阴湿。
栀子忙靠近了,听见悯阿公无恙,嗓音里无法抑制的激动:“阿公,我来了!有神医来救我们了,就在门外,你快开门让我们进来吧!”
一瞬间的寂静。孤夫人站的近了,听见屋里深处汤药沸腾的咕噜声,一会儿,苍老的声音方又传出来,这次带了欣喜:
“真的吗……太好了……高人快请进来吧。门没锁,进来就行。”
栀子自然欢喜,便要推门,那个声音又不紧不慢的飘出来:“栀子就先别进来了……我这里正熬药,药性太强你受不住,先在屋外坐一会儿等药气散了。放心,我这儿一向安全的很,不会有危险的。”
又一次被拒在门外,栀子面上顿时灰了,怯怯竟又红了眼圈。孤夫人看她一眼,道一句:“稍安。”推开木门,和鸦一起走了进去。
扑面一股药气,两人呼吸皆是一滞。而后才看清这屋中沉闷,四下黝黑,窗户紧闭,仅用油灯映亮正中一隅——那里已经放好两个蒲团,就等客人上坐了。
“两位请坐吧,我这边正在熬药,照顾不周的,二位多担待。”
声音是从正对坐席的一扇木门里发出的,那木门,也黑油发乌。
“老先生神通,没有看见就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孤夫人语气明显微凉,那老人却似乎并不介意。
“哈哈,我虽然老了,耳朵还是很争气。你们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
“如此。老先生果然矍铄。栀子也能放心了。”
并不虚礼,孤夫人就在正对木门的那张蒲团上坐了下来。鸦也大咧咧在他身旁坐了,倒是乖巧。
“唉……栀子这娃娃招人疼啊,如今这村子也只剩我和她还好着。村里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吧……我们命苦啊……只恨我学艺不精,也做不了什么……”
孤夫人和鸦一坐定,身边的黑色仿佛蠕动了。从他们为中心四散的波动,像一种无声的窃窃私语。
孤夫人看着这屋里四壁天顶地面无处不蓄满的黝黑,仿佛是一层黑泥造就的密不透风的暗室。他屈指在身前的地板上蘸起一点——
黑里淬着深红。
“老先生谦虚。”孤夫人抬眼问,“您是最先接触病人的人,想必从那时起您就熬药日夜不休,才把这屋子熏满药渣的吧?”
“诶……我也只能为乡亲做这点事情,实在惭愧……”
“我看你也用不着惭愧。”对这两人的你来我往嫌弃太迂回,鸦白了一眼孤夫人,朝木门笑骂,“你的乡亲喝了你的药,不久也要变成药给别的乡亲喝,这么毒辣的手段,你应该骄傲才是啊!”
“瘟窍。你从异乡人身上转移到悯阿公体内,散播幼虫扩大感染,再以村人残尸制成药汤,哄骗村人服用以喂养幼虫,直至村人妖化,还继续引导他们互相蚕食,以炼蛊之法培养强大妖民。你是要开战吗?”
此时声如洪钟,刹那间,银针以四方三寸之距插满整个屋子,黑色空间一时犹如针毡,孤夫人双手作印,再一个动作便要叫这满屋邪祟肉渣尽去。
“开战……又如何?”
那苍老的声音突然变调,好像从肺腑里生出几根利刃,听之剜心:
“被压在雷峰塔下的那些年,我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想着出去怎么报复你们这些臭道士,我这个妖可是很踏实肯干的哈哈哈!早就知道骗不了你多久,不过入了我腐骨积尸阵,你还想出去吗?”
满屋的黑色又一次躁动,像在鼓点上跳跃的水花,它们雀跃着,哀嚎着,像雨点一样覆盖上每一根银针,眼见那些银色被消化,萎颓。
“腐骨积尸阵?”孤夫人缓慢吐出这几个字。
木门里传来嚣狂的大笑:“哈哈哈哈为你的孤陋寡闻悲哀吧!这是多年前不传世的邪阵密法,腐骨囚生,积尸问死……”
“腐骨囚生,积尸问死,穷天无路,莫能存世。”孤夫人冷冷的说出几个句子,面色更加冷硬。鸦瞥向他一眼。
“你……知道这个阵法?”木门里的声音诧然。
“我创的阵法,我自然知道。”孤夫人淡漠注视这那扇木门,“此阵以怨骨残尸立阵,暗合奇门八卦。你坐在生门,而置我于死门,以怨气导邪祟将死门之人消解供养生门,便是此阵恶毒之处。”
“你是谁?不、不管你是谁,你都逃不掉了!腐骨积尸阵一旦开启,外边无人能进,里面无人能出,你落定死门,再难移动分毫!我还是能赢!”木门之中骤起狂气,然而又强自稳定下来,那声音更加凶狠。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存在啊?倒霉蛋?”
鸦在一旁用小指掏着耳朵,被忽视了这么久,面上是山雨欲来的狞笑。
“你?一个被那劳什子办事处封印的无能之妖!等你的主子死了,我自然要吃了你补一补!”
“哦~~”鸦笑容更甚,满脸不见面目的黑气中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无能’是吧?那你就看着我是怎么把你弄死的,我一定让你慢·慢·死!”
鸦身上逐渐笼罩一层红光,衬的黑衣黑发翻飞,更显疏狂,那双眸子逐渐啐了火,红得望之生疼。
“瘟窍,你只知生死门,忽略了坐在惊门的鸦。”孤夫人透出几分好整以暇。
“此阵惊门属火,而鸦亦属火,你便只当助力不甚在意。”
黑色本来层层向孤夫人压将过来,此时却慢慢有些滯泄。
“死门旁边惊门属火,生门旁边伤门属土,可是别忘了火土相生,鸦掌握日神真火,若是聚敛火气,暗生土息,会怎样呢?”
滞泄的黑色逐渐混乱耸动,一层层波纹直传木门之内!
“火抑土生,化惊门为伤门,奇门流转,死变生,生变死。你还未感觉到吗?”
鸦红光一盛,一声震撼!黑色邪祟竟在孤夫人与木门之间形成一趟黑绳,相抵相遏。一时间两方都在夺那生门之位,情势焦灼。
瘟窍元气从剥夺转为时有流失,大惊失色,木门都为之悚栗:“怎会如此,和那位大人说的不一样啊!”
“是不是‘那位大人’不曾告诉你,这个我来送死的计划,会变成你送死?”手中的印牢牢结住,鸦做奇门转换,夺瘟窍元气还是得由孤夫人自己,孤夫人沉浮在心,却似乎更关注别的地方,“既然我们一时胶着不开,不如聊聊天如何?留栀子不去感染来引导我,这也是你口中‘那位大人’告诉你的吗?”
“哼!她就是个逗乐儿的!关那位大人什么事!”木门里的声音时时挣扎,却仍要斗狠,“我就是喜欢留一个又蠢又弱的人类,看她担惊受怕慢慢死去,你管得着吗!我们这样谁也不能轻易把谁弄死,消耗战罢了,现在村子里全是我的妖民,等我把它们唤来,先弄死那个小丫头!”
“又蠢又弱?那就让这又蠢又弱的小姑娘送你一程。”看来这个瘟窍也不怎么聪明,孤夫人依旧云淡风轻,“你之所以龟缩于这木门之后不露面,是因为你到了最后一次蜕皮的关键期吧?这木门是你的保命帐,破了元神便会曝露。现在你已无余力在上面施法,就是一扇普通木门,即使我们被阵法所困,一个小姑娘,也是撞的开的。”
“危言耸听!”
整间屋子黑秽具震,木门之后声音已完全变作嘶鸣:“这腐骨积尸阵外人绝不能进,她如何进得来!”
“呵呵,她身上可是有老子一片羽毛,羽毛上还有这卷毛的血,如今阵眼在我,她怎么进不得?”
鸦咧嘴一笑。
“没想到还有让她替我出气的机会!”
木门之后似乎要咆哮什么,一隙松懈,孤夫人结印顿变,未被完全消融的银针破秽而出,钉在木门之上,瘟窍仿佛剧痛,竟再不能人言!
栀子在门外等了许久,也偷偷附耳在大门边听过,可是里面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悯阿公从前就极疼她,现在更是她在村里唯一支柱,这般闭门,便生出被所有亲人抛弃之感,一时惶惶怅怅。
突然怀里那片黑羽灼热,她似乎听见了屋子里孤夫人和鸦的对话。
鸦:“果然也感染了,我马上清除掉。”
孤夫人:“下手利落些,别让栀子发现节外生枝。”
心下大骇!他们要杀悯阿公!悯阿公明明好好的,还跟我说话呢,不行,不行!
栀子几番忧思惊恐之下,竟生出一股悍勇,推门冲了进去,大叫道:“不要杀我阿公!他是好人!”
只见屋中黑气淤结,好不惊悚!而孤夫人与鸦只顾端坐,而深处木门里传来阵阵哀嚎,尤似悯阿公。栀子只当鸦对悯阿公出了手,便不管不顾冲向木门,几声呼唤只换来更凄厉的悲鸣,似有千言万语,栀子一咬牙牟足全身力气撞将过去——
门应声而倒。
生门瞬间在握!孤夫人变印凝神,将那大妖瘟窍元神吸收殆尽。悲声消散,满屋黑秽溃败,当栀子抬头,木门里只余一片腌臜,令人作呕。
鸦散去红光,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难得痛快里带了笑意:“干得好~你终于有点用处了。”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压抑不了的啜泣和愤怒。
“为什么……你们明明是来救我们……为什么杀了叔叔,还要杀我爹娘……现在又把悯阿公杀死了……为什么呜……”
“喂,我们这就是在救你懂吗?那什么阿公早就……”一只手打断了鸦的抱怨,孤夫人也蹲在地上,靠近那伏在门边痛哭的娇小身子,一字一句慢慢说:
“栀子姑娘,我救不了他们的命,我只能救他们的尊严。无论你能否理解,这就是我救他们的方式。而且,现在村子里还有很多人要救,也得麻烦你帮忙救,你愿意吗?”
栀子回过头来,小小的脸皱着,泪痕在脸蛋上横肆。她看着孤夫人,这个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让她总想依靠,又总让自己感受依靠的人。
她忽然缓缓移动身体,面对她的卷卷毛大哥哥,一点一点伏下身子。
那是一个跪拜。
“现在妖民们没了控制,肯定会疯狂攻击正常人类。他们的目标就是栀子。栀子,我需要你在屋外的空地上站好,把妖民全部吸引过来。我会在旁边施阵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栀子站在空地正中,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恐惧。
她看见熟悉的人影渐渐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有她撒过娇的,有为她从村外带过糖的,有给她缝过衣裳的,有哄她睡过觉的。
她眼神渐渐有些模糊,不然这些身影为啥一点也不恐怖,还是当初的样子,对她笑着,朝她招手。她甚至有点想跑向他们,求得一个拥抱——她已经那么久,没有被谁拥抱过了。
可是他们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拦着,离她一丈之外。他们是多么想靠近她,嘴里含含糊糊的,还在念叨:
栀子……栀子……栀子
就在又一片模糊凝成珠子滚出眼眶,栀子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火红的太阳。
那轮朝日从东方升起,耀眼得不成样子,一切雾气都被驱散,炽热的,张狂的,炫耀他幻彩夺目的翼。
他笑着,像拥有世界的王,世上所有的光芒仿佛都聚在他身上,将他烧的火红。
天下都暗着,唯独他亮了。
这亮灼得栀子心中暖融,
她渴望的光芒,谁能不渴望这光芒。
然后那太阳俯冲下来,携一袭炽焰焚火。她身边的人都烧着了,独留她。
然而她听不见什么声音,看见的也只是一片灼热温暖的的海。那轮太阳最终落在她面前,看着她,目光依旧熔岩一般,却不对她凌厉了。
火海里终于传来几声碎裂的噼啪声。
她向前一扑,抱住了那个又变回黑色的人。
但没再哭了。
烟消,云散。
四方都成了焦土。
孤夫人在一地残骸中收集着一个个或大或小,还在蠕动的肉芽,把它们一一缠好放进药箱。
旁边还有一个人,鸦,非常不正常的跟着孤夫人亦步亦趋,倒是也没帮着捡瘟窍幼虫就是了。
“你为什么不去陪着栀子。”孤夫人问。
“我不。”好家伙,那种一不留神就抱上来的生物完全没法招架好吗。鸦脸上暑气未消。
“……”孤夫人突然站直身子,看向一个方向,“没有他们。”
鸦挑眉:“你是说栀子的爹娘?”
“嗯,他们没过来。”
“是吗,那他们有没有可能……”
“以他们的状况,很难。”孤夫人想起他的上级虽然笑容可掬但没有一丝商量余地那句话。
感染者,务必清除。
“大哥哥。我的爹娘没有过来。但是你还是打算清除他们是吗?”
栀子的声音响起,两人回头看去,见少女孑然而立,方觉得这个小小身影给人的感觉,不知何时已改变了许多。
“……栀子,你跟我们一起离开吧。你想去哪里,我会帮你安排。”言虽浅淡,眸光诚然。孤夫人还是感到一丝无力。
栀子却笑了:“来不及了。”
孤夫人面色一凛,栀子已经笑着接道:
“我,已经吃下了一只‘幼虫’。我现在和我爹娘一样了。”
“丫头你!”鸦上前一步就要发火。
“你们不懂!我不可能让我爹娘死,我也不会离开他们。而只要我一天没感染,他们就一天不会接触我,我只要还好好的,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拥抱我,亲吻我,只会自己承受痛苦折磨。现在好了,我跟他们一样了,他们不会再躲避我介意我了,我可以跟他们在一起,伺候他们。你说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所承受的,现在我终于有资格和他们同生共死了。大哥哥,如果你要清除,就连我一起吧!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泪水再一次淌出,却是义无反顾,心神安然。孤夫人看着那个少女带着泪水的笑颜,那是拗不断的坚韧。
他沉默半晌:
“带着瘟窍生活,若想不发病妖化,需要极强的心智时刻抵抗它的侵蚀,日子既痛苦又艰难。你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笑了,一如以前的明媚。
“嗯。”
湖面澄静,暮有殷霞。
竹筏之上,一撑杆,一黑衣,一月青长衫。
月青长衫似乎失了颇多气血,于竹筏上静静盘坐,面色苍白。
那黑衣却不体贴,嘲讽笑着:“你是不是傻。耗真元之血为他们稳神固命不说,设结界给他们做安心天地还折损那么多道行。”
“真元之血只能稳护一时,往后只能看他们造化。还得多谢你分出元气帮助真元之血起效。结界一要防止他们可能妖化跑出去,二要瞒住办事处,至少要做到这个程度。”
“你是真傻吧,”黑衣不悦起身,引得筏颤,波动一片水痕,“我是说你要折寿,不是在跟你讨论技术!”
“有闲心请多撑几杆,我不想今晚睡在竹筏上。”
“哈,你求我呀~话说那个什么腐骨积尸吧啦吧啦真的是你创的?我怎么觉得……”
“很傻。”
“是特别傻!哈哈哈……”
日落月升,星宿晨昏。
林泽一带多异事,又是哪一桩入梦?至于多年后传说此间常有佩黑羽少女出没,敬为泽神,皆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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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阵法我胡诌的,别当真^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