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锅沸腾的热油
作者:叶之阮      更新:2019-07-22 12:26      字数:5518

从见到叶婉菱之后,一周过去了。

这一周中的叶龙衣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变化,她依旧是晚睡早起,细心地做好一日三餐,平日里练练功,看看书。辛杨他们三个有时会拉她一起看电影,她也欣然同意,并一如既往地为大家准备好水果和小吃。只是有时电影放映的过程中,穆一啸发现叶龙衣经常会盯着屏幕走神,大家都被搞笑的情节逗笑的时候,她却懵然无知。

穆一啸明白,叶龙衣把那份支离破碎的痛深深埋在了自己的心里,这是28年来她练就的最强的自保的功夫,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前行,而不是在痛苦里沉沦下去。

又到了准备晚餐的时候,叶龙衣盘算了一下,打算今天做几道平日没做过的新菜,给大家改换一下口味。泰式黄咖喱炒蟹,泰式柠檬烤黄鱼,泰式打抛肉,泰式青木瓜虾沙拉,冬阴功汤,主食是菠萝饭,嗯,给大家来一顿泰式大餐吧。叶龙衣在厨房里忙活着,穿梭着。

就在这时,付晓涤一步三晃地走进了厨房,微抬着下巴斜看着叶龙衣,忽然涌起一股狐疑。

她走上前来,仔细地打量着叶龙衣,开口了:“我说叶姐呀,我怎么感觉最近看你越看越奇怪呢?”

叶龙衣没有抬头,只是清洗着盆子里的罗勒叶。

“你是不是整容了?”付晓涤眯着眼睛,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在空中虚浮地比划着,“对,你一定是整容了!”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你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了!”

叶龙衣依旧没有理她,开始清理另一个盆子里的腊鱼。

“我说你后来那一阵子怎么请假了呢,”付晓涤脸上浮现出破解了一个大秘密般的微笑,“原来你是去整容了呀!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她绕着叶龙衣走了一圈,“叶姐,你在哪儿整得啊?花了多少钱啊?啧啧,整得这么好,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见叶龙衣一直不理她,她撇了撇嘴,走到传送机那里去挑晚餐的食材去了,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再整容有什么用?这眼瞅都三十岁了,还能蹦跶几天?”

她挑了几样食材,从传送机里取出来,也拿到水池那里去清洗,边洗边说:“哎,叶姐,你说咱们那些同事都说我看着比实际还年轻,其实我都25岁了,能年轻到哪儿去呀!”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还说我不像生过孩子的,其实我儿子都三岁了!”

说到了儿子,付晓涤终于住口了,脸色变了又变,阴晴不定。

叶龙衣拿着处理好的食材到炉灶那里去开始做菜,不一会儿付晓涤也跟了过来,倒了些油在锅里热着:“叶姐,真看不出来你还有那样的身世呢?”

叶龙衣手里炒菜的动作顿了顿,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炒着。

“没想到你除了是孤儿以外,还是个私生女!”

付晓涤凑近叶龙衣的耳朵,声音里带着笑意,吐出的气息喷在叶龙衣的脖子上,叶龙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你够了吧?”

叶龙衣猛地用肩膀把付晓涤撞开,付晓涤趔趄了一下,然后她眼睛咕噜噜一转,马上顺势拿起手边的炒锅,用力把锅里沸腾的热油向叶龙衣泼去,自己嘴里却叫着:“唉呀妈呀……”

穆一啸正准备去帮叶龙衣打下手,刚走进厨房却看到了这一幕:付晓涤把锅里的热油泼到了叶龙衣的身上,一时间油花四溅,叶龙衣闷哼一声靠在了流理台上,付晓涤坐在远处的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穆一啸吓坏了,他飞奔过去扶着叶龙衣,却见到叶龙衣的脸颊上、脖子上和一条裸露的手臂上一片通红,白色的短袖衬衫前襟上一片黄色的油渍,身上一定也烫伤了。

“辛桐!辛杨!快拿烫伤膏来,快呀!”穆一啸一边大吼着,一边把叶龙衣拉到水池前,忙不迭地拽出花洒,帮她冲洗着身上的油污。

辛桐和辛杨正好刚从卧室出来,听到穆一啸的嘶吼,辛桐转身跑回房间去拿烫伤膏,辛杨一路跑进厨房,看着满地的水流和狼狈的叶龙衣:“怎么啦怎么啦?”

“龙衣烫伤了!”穆一啸回头说道,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伤得很重!”

“怎么会烫伤呢?”辛杨急忙跑上前帮着穆一啸冲洗。

穆一啸皱了皱眉,转身拽着叶龙衣往卧室走去,一边对辛杨说道:“不行,得把她的上衣脱掉,不然衣服会粘到皮肤上,你来帮她!”

三人走到叶龙衣卧室门口,正碰上拿着烫伤膏出来的辛桐,辛杨接过烫伤膏和叶龙衣一起进了浴室。

过了很久,辛杨和叶龙衣才从浴室里出来。叶龙衣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浴衣,虽然隔着厚厚的烫伤膏,却仍然可以看见脸上、手臂上、脖子上烫起的水泡。

辛杨眼里泪水直打转,对着辛桐和穆一啸说:“怎么就烫成这样?我看着都疼死了。”

辛桐踢了踢旁边的穆一啸:“喂,刚才问你你也不说,现在说说,怎么烫的?”

穆一啸叹了口气,他刚才没说就是怕辛桐犯浑。

叶龙衣皱了皱眉,她没想到烫伤会这么疼,被热油泼到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皮肤裂开了,那种向着四面八方裂成无数片的、撕开似的疼痛。

“没事。”叶龙衣坐在了床边,她每动一下身上就刀割般地疼。

“什么没事?”辛桐继续踢着穆一啸,“是男人就快说!”

穆一啸皱着眉:“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刚好看到付晓涤把锅里的热油泼在了龙衣身上。”

“妈的,这个臭傻逼——”辛桐说着就要往外走,穆一啸拉住了他:“辛桐,你别冲动,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

“对,都别生气,”叶龙衣摇了摇头,声音里有些疲惫,“不是什么大事,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能好吗?”辛杨抹着眼泪愤愤不平,“你们没看到,龙衣身上伤得特别重。”

她跑进浴室,出来时拿着刚才叶龙衣那件白色衬衫,指着上面的血渍,“衣服把几片皮肤都粘下来了,出了好多血!几天能好吗?以后肯定还得留疤!”

辛桐指着穆一啸的鼻子吼着:“你别拦着我,今天谁也别拦我,我非揍她一顿不可!”

穆一啸使劲儿拉着他:“你别冲动,你想让龙衣更难受吗?”

“好好好,你们要么就是好男不跟女斗,要么就是愿意当包子受气,”辛杨推开穆一啸和辛桐,向门口走去,“我和她一样都是女人,我去,行吗?我倒是要问问,她付晓涤到底要干什么?”

辛杨走在前面,辛桐跟在后面,穆一啸不放心地拉着叶龙衣跟在最后,来到客厅时,正看到付晓涤和余姜在吃晚餐,他俩今天的晚餐与平日不同,多了好几个菜,仔细一看,正是用的叶龙衣准备了一半的食材。

付晓涤见辛杨来势汹汹,急忙脸上堆起了笑容:“哟,这是怎么啦?晚饭也不吃,心情不好呀?”

辛杨把手里拿着的带血的衬衫扑地扔在了付晓涤的脸上:“你还有脸吃呢?”

付晓涤双手胡乱在脸上扑腾着,又把掉在地上的衬衫踢出去老远,她站起身来指着辛杨,柳眉倒竖:“你干什么你?!”

辛杨狠狠地打开付晓涤的手,直问到她脸上去:“说!为什么用热油泼龙衣?”

辛杨比付晓涤稍矮一点,又比她瘦两圈,但此时她却咄咄逼人,像一只发怒的雄鸡。

“哎哟,我怎么会故意泼她呢?”付晓涤捂着嘴笑了笑,绕开了辛杨的脸,看着远处的叶龙衣,她的狼狈样让付晓涤觉得特别暗爽,“我只不过是一时失手嘛,不小心啦!”

“啪!”辛杨抬手就给了付晓涤狠狠一个耳光,“哟,对不起,一时失手!”

付晓涤捂着脸颊,目露凶光,气得直跳脚,她想还手又畏惧着辛杨身后的辛桐,于是只好转身跳到余姜身旁,呜咽着:“哎呀,领导,你要给我做主呀,你可都看到了,我可是无辜被打了呀!”

余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辛杨面前:“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辛杨怒斥道:“你瞎了吗?到底谁欺负谁?你没看到龙衣都被烫成那样了吗?”

“你打人就是你不对,没有教养!”余姜挥了挥手,“你现在立刻就给小付道歉!”

辛杨“呸”地一声吐了好大一口口水在余姜脸上:“对,我没有教养!我只会打人、吐口水,不会道歉!”

“你……你……”余姜气得脸上的肉都在乱颤,他用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的口水,脚步踉跄地坐在了沙发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自从他八年前升任了总经理,辗转做了几个分公司的一把手,早就已经忘了被人侮辱是什么滋味。长久以来,他只有高高在上的恣意弄权,看尽周围人各式各样的笑脸,听尽周围人五花八门的阿谀,他眼里见到的只有卑躬屈膝和忍气吞声,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的曲意逢迎和歌功颂德。

他觉得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自己的聪明智慧和超强能力,他的成功理应成为这些职场蝼蚁的光辉榜样。当然,如果有谁能让他舒服,让他开心,那他也愿意大发慈悲照拂他们一下,相反,如果有谁不入他的法眼,那他就会让他们在自己的公司里永远消失。到了他这个层次,基层的蝇营狗苟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视野里,他能看到的是远方凡人遥不可及的未来。

但是今天,他却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吐了口水,这简直是对他莫大的耻辱。他忽然明白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他无法做到圣人般的“唾面自干”。

叶龙衣慢慢走上前来,她看了看依然捂着脸颊假哭的付晓涤,和脸色像猪肝一样的余姜,面无表情地缓缓说道:“辛杨打了你,吐了你口水,我向你们两个人道歉。”

她微微一低头,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以后你们再找我们四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麻烦,我会让你们有如这把椅子。”

说着,她用没有烫伤的右手重重地向下一劈,厚重的餐椅背“咔”地一声从中间裂开一条大口子,她又用双手抓住椅背两边,用力一扯,又是“咔啦”一声,一大半椅背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她砰地一声将半拉椅背扔在地上,转身回卧室去了。

辛杨三人一时也愣了,然后又连忙跟在叶龙衣身后去了她的房间。

刚把门关上,辛杨就急忙拉起叶龙衣的手,左看右看的:“怎么样啊?你的手没事吧?不会骨折了吧?”

她看到叶龙衣的右手略微有些红肿,赶紧去药箱里找药了。

叶龙衣见穆一啸和辛桐也盯着她,便摆摆手道:“没事,我用的是巧劲儿。”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摆了一个经典的姿势,“咏春,叶龙衣。”

穆一啸摇摇头拉着她坐在床上:“我知道你的拳练得好,也不用使那么大力气,伤到自己可怎么办呢?”

辛桐却噗嗤一下笑了:“看来龙姐给我那本书我得更认真地练了,”他蹲在叶龙衣脚边,“你刚才那招帅爆了!”

辛杨拿着云南白药给叶龙衣喷了又喷,确认没有骨折这才作罢,又忍不住说道:“要不你给我一本我也练练?回头练得好了,看我不揍那个贱人和那个死老头子,这种人就是欠打,结结实实打几顿就消停了!”

叶龙衣白了她一眼:“行啦,打人是犯法的。”

“他们这样的人才应该感谢法律呢,要是没有法律保护,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揍他们一顿!”辛杨比划着。

“话说回来,付晓涤今天到底为什么泼你呢?”穆一啸问道。

“我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她生气了。”叶龙衣说。

“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撞她的,一定是她说什么了吧?”穆一啸追问。

叶龙衣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私生女。”她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应该撞她,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私生女。”

“我他妈的……”辛桐恨得牙根痒痒,“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啊?”他瞪着穆一啸,“你看看你们这是什么同事?你们公司连垃圾也要?”

辛杨拍了辛桐一巴掌:“哎,别拿一啸出气啊!”说着又点了点头,“辛桐说得也没错,不仅同事垃圾,你们这个一把手更是垃圾中的战斗机!”

穆一啸看着叶龙衣:“龙衣,就算你是私生女,你也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相信我,付晓涤绝对是嫉妒你才这么恨你的,以前在公司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嫉妒我?”叶龙衣惨淡地笑了,“我身无长物,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有能力,有才华,有气质,有见地,这些她都没有。”穆一啸看着叶龙衣的眼睛,“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公司写的稿子,做的报告,主持的会议,多少人都在私底下夸你。”

“一啸,”叶龙衣感激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公司里面藏龙卧虎,有才华又有能力的人太多了,我在其中并不算出色。”

“不,”穆一啸摇着头,“你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加出色。而且,我一直觉得她还在一点上格外地嫉妒你。”

“什么?”叶龙衣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孤傲清高,言语少,不流俗,像她这样世俗的女人虽然理解不了,但却能感觉到你那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最嫉妒的是你有一个她进不去的精神世界。”

穆一啸的声音不高,但却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叶龙衣的耳朵里,和她的心里。她一时间内心百转千回,她知道,他真的是她的知己,他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辛杨叹着:“一啸,你说到点子上了。咱们这位叶小姐,别人发朋友圈都是自拍,美食,风景,她呢,偶尔发一次还是绝句,七言,词牌,有时候甚至还有楚辞。美女加才女,又目下无尘,难免糟小人嫉妒啊。”

辛桐盯着穆一啸,眼神中带着钦佩,又带着凶狠:“奶奶的,虽然我承认你最了解我龙姐,但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欺负她。”

穆一啸笑着摇摇头:“其实龙衣的清冷来自于她成长中的孤独和不安,她不是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既然了解她,又怎么忍心欺负她呢?”

有那么一瞬间,叶龙衣几乎想什么都不管了,不管钟雯,不管孩子,不管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不管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她只想投入穆一啸的怀抱,让他紧紧地搂着自己,直到天荒地老,白云苍狗。

在那一瞬间她毫不怀疑,穆一啸那宽阔的胸膛就是她今生最好的归宿,那么温暖,那么安全,那就是她一生所求的,能承载她所有痛苦和所有幸福的最后的港湾。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欺负!”辛桐悻悻地嘟囔着。

“骤雨江南赏清寒,断桥化入春酒间。最是袖中留不住,君心似铁碎孤山。”辛杨喃喃地念着。

“长衣被雪路漫漫,日日思君君不见。手把摇橹共一醉,泪做繁星染青天。”穆一啸接着吟道。这是不知道多久以前,叶龙衣发在朋友圈的一首古诗。

“这种感觉,她那样庸俗的女人能理解吗?”穆一啸看着叶龙衣,满目深情。

“别念了,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玛丽苏加中二。”叶龙衣用顽笑掩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