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仙 4
作者:凉蝉      更新:2019-07-22 16:35      字数:6232

大汉声如洪钟,一嗓子吼出来,甘露仙和程鸣羽都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雨师此时才觉得自己揪着小姑娘呵斥,十分不雅,连忙放开甘露仙;但面子上又过不去,还想竭力维持自己愤怒威严的模样,于是仰起头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踏在只剩一半的祈雨台上。

雨神峰的顶端是一个宽敞平台,甘露仙自己住在这儿,祈雨台就在平台另一端。

她看着裂成两半的祈雨台,心痛之余不免也对雨师生出不满:“你真是雨师?”

她祈过许多次雨,但雨师很少降落人间,总是在半空中行云布雨,因而她也从未见过传说中雨师的真面目。

雨师愈加愤怒了,呱嗒呱嗒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雨师的活儿又多又杂乱,收到凤凰岭的祈雨信号是大半个月前,但他直到今天才有空过来处理。

乖龙也是条可以行云布雨的龙,一般司掌各处山地草原沙漠,但它性子懒惰顽劣,早先归属雷公麾下,雷公早就烦极了他。雨师与雷公又是常常一同喝酒的老友,听雨师抱怨自己成日在天上飞来飞去布雨,却没人可以聊天解闷,雷公便大发慈悲,拎起乖龙扔给了雨师。

雨师一开始是高兴的,只因乖龙起先并不知道雨师性子如何,又见他一脸络腮胡子,眼神凶恶,不由得默默乖了几分。

但一龙一仙相处不过数年,渐渐都看透了彼此的性子。

乖龙以前是怕雷公的,它若是因为偷懒不肯布雨而四处躲避,雷公就会在九重天上击响连鼓,把它打得七零八落,鳞片枯焦。

虽是神物,但它一来怕疼,二来不舍得一身龙鳞化为焦炭,跟在雷公身边时便竭尽全力收敛性子。

但和雨师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乖龙花了几年时间摸清楚雨师性格,自此便彻底自由,每天出门时是乖的,一离开九重天,立刻甩动龙爪龙尾,哧溜滑走,任雨师在后面怎么呼唤都不回头。

雨师活儿太多太忙,根本没时间去寻它。等到一日工作完毕,雨师随着太阳星君的车辇回到九重天,便会看到吃得腹部饱涨的乖龙瘫在门前,连须须都没力气摆动了。

长此以往不行,雨师后来找到了个制住乖龙的方法:每日出门前,先抓住它的龙须捆在自己车辇上,乖龙怕疼,龙须捆得又紧,自然不敢擅动。

此后总算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乖龙每日也随他去往各处,乖乖降雨,乖乖回家。

不料今日刚刚出门,乖龙便一反常态,尾巴不甩了爪子也不舞了,垂头丧气地贴在车辇上流眼泪。

雨师以为它饿了,便承诺结束工作后带它去桃园看漂亮仙子和吃桃子。

乖龙仍是默默落泪,一声不吭。

雨师问他是不是龙须疼了,乖龙哇地大哭,龙爪指着被绑在车辇横梁上的须须:“你绑来试试!”

雨师没有须须,乖龙看他一眼,又大哭着说:“你用你胡子或鼻毛绑来试试!你绑了我这许多天,我受苦这许多天,可我埋怨过没有!”

“那……没有的。”雨师自知理亏,见它哭得可怜,又有些心疼,“可你太闹腾,老子若不绑你,你又会乱跑乱窜。”

“我再也不乱跑了,我发誓,我用雷公的连鼓发誓!”乖龙带着哭腔大喊,“我若是跑了,就让雷公连鼓破碎,没法行雷!”

雨师:“……誓不是这样发的。你用你自己的须须发誓。”

乖龙迟疑片刻,再度中气十足地哭号:“我用龙鳞发誓!我要是再跑,就让龙鳞越掉越多,一辈子不长新鳞!”

雨师这回倒是信了。全因乖龙极看重自己身上这流光溢彩的鳞片。它在九重天是出了名的美貌小龙,没有哪个漂亮仙子不知道它名字。平日里他四处胡吃海喝,也全仗着自己这身好鳞博得众仙子喜爱,无论其余正直仙人如何提醒,仙子们还是喜欢将乖龙抱在怀中,将他鳞片抚摸不停。

在雷公收服乖龙之前,九重天上龙鳞最漂亮的人是雷公的干儿子渊龙。自从乖龙上天,不太爱讲话的渊龙便在众仙子心中失了宠。但雨师觉得,渊龙自己倒是非常高兴的。但因为渊龙负责监督乖龙,乖龙对他十分不满,总觉得是渊龙对自己心怀妒忌,在雷公面前告自己偷懒的状,害自己无论跑到哪儿都能被雷公找到。

雨师知道乖龙疼惜鳞片就如同他自己疼惜头上的每一根头发,没了这龙鳞,九重天上第一美龙的称号又会回到渊龙身上了。

因而这誓言发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让人相信。

他解开了乖龙的须须,把它抓在身边,拍拍它背脊权当安抚。

“我真这么糟糕么?”乖龙还在抽抽搭搭,眼泪珠子一颗颗往雨师的衣袍上掉,“我还是小龙,性子活泼些又怎么不好了?”

雨师:“……你今年几岁?”

乖龙:“三千五百六十八岁。”

雨师:“……那你不小了,渊龙比你还少一千多岁。”

乖龙大叫:“他没我这么漂亮!”

雨师:“好好好,行行行。”

眼见乖龙吼完之后又立刻低头垂泪,虽然明知它在装模作样,雨师还是继续安慰:“可怜你生就一条结实懒筋,自己又不思进取,才混得要跟我在一起的地步。你呆在雷公身边多好,吃得好喝得好,有活儿就出门威风一趟。”

乖龙在他肩上扭了一下:“我讨厌渊龙,他太丑了。”

提及渊龙,乖龙就顾不得装哭了,呱嗒呱嗒开始跟雨师说渊龙的坏话。雨师听得耳朵生茧,一心一意驾驶车辇,不再理会它。

等到雨师发现车辇上没了乖龙时,他正从长平镇上空经过。

“你!你骗老子!”雨师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混龙!滚回来!”

趁他不注意时已经偷偷逃开的乖龙一边在空中打滚一边大笑。

“你破了誓言,龙鳞不保!”

“我可没说是自己的龙鳞。”乖龙摆动自己的龙尾,在空中画出宛若彩色虹光一般的弧环,“我发誓之时,心里头想的是渊龙。就让他掉光龙鳞吧!就让他秃头吧——”

话音未落,乖龙的身形忽然顿住了。

雨师以为它知错,正要驱辇把它抓回来,却看见乖龙直直往长平镇坠了下去!

小龙跌破了云雾,雨师的车辇随即也钻出云雾,要朝着它冲过去。

但乖龙下跌趋势极快,就像是长平镇上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它似的,飞快地往镇子里拽。

雨师迅速调整车辇,停在长平镇上空。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一团庞大的、将长平镇完全笼罩在内的黑色雾气。乖龙就消失在这片雾气之中。

絮絮叨叨将事情讲完,雨师喘了一口气,喝干甘露仙给他的茶,下了结论:“长平镇已经形成巫池,巫池中有一个厉害的混沌,是它抓走了老子的乖龙。”

甘露仙和程鸣羽听得津津有味,雨师讲完之后,甘露仙不由得满心莫名其妙:“既然是长平镇混沌抓走了乖龙,你找凤凰岭山神干什么?”

“长平镇没有地属神灵,自然归你们凤凰岭统辖!”雨师又亮出了愤怒的双眼,“小娘子,你今日不把老子的乖龙找回来,老子淹了你的凤凰岭!”

“你自己就是神灵,法力无边,为何还要凤凰岭山神出手?”甘露仙又问,“你可是雨师,天顶上的神灵。人间一个小小的混沌,不难解决吧?”

雨师脸上显出几分倨傲:“老子是九重天的神灵,混沌只是人间产生的邪物,老子不会自降身份去理会人世间的事情。”

他顿了一顿,再度凶狠地冲甘露仙说:“废话少讲,老子管不了人间的混沌,可老子能管你这种地属的小神灵。快,把乖龙找回来!”

“你冲我凶什么呀?”甘露仙笑意盈盈,“我又不是凤凰岭山神。”

雨师顿时一愣:“什么?”

甘露仙看着身边的程鸣羽:“她才是。”

程鸣羽一直没留心听二人后面的争论,她被雨师所说的话震惊了:长平镇巫池已经形成,里面有一个厉害的混沌。

是木梨吗?可她去长平镇的时候,木梨还能与他们交流,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成为“厉害的混沌”了?

她心里头涌起古怪的不安。

雨师看看甘露仙,又看看程鸣羽:“是谁祈的雨?”

“是我。”甘露仙冲雨师作揖:“小仙甘露仙,问雨师大人好。”

雨师浓密的胡须覆盖着的面皮竟红了。他一下站起,又羞又窘,然而嚅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复又对着甘露仙发脾气:“你、你这个小娘子,很会骗人!”

甘露仙一脸坦然:“我骗了你什么?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凤凰岭山神。”

雨师在平台上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你是不是那个,祈雨的时候会跳舞的甘露仙。”

甘露仙有些惊讶:“你记得我?”

“……记得。”雨师又哼了一声,“难看至极!”

甘露仙又笑了:“好嘞,那我以后多跳。”

雨师没法冲甘露仙发脾气了,转而对程鸣羽怒吼:“身为山神,你为何连祈雨都不懂!气死老子也!如果不把乖龙给我找回来,我是不会降雨的!”

程鸣羽与甘露仙面面相觑。

最后程鸣羽并未逗留很久。雨师总是一脸愤怒,她不好跟甘露仙细细询问和混沌有关的事情。程鸣羽说自己要去找穆笑等人说清楚长平镇混沌的疑惑,或许他们能告诉自己答案,她便不用来麻烦甘露仙了。

甘露仙送程鸣羽下了雨神峰后再回来,发现祈雨台已经修好了。雨师坐在方方正正的祈雨台前,一口一口地喝着她的茶。

“我平时祈雨,就是在这儿跳舞的。”甘露仙觉得他十分有趣,便逗他说,“你总记得我跳舞的事儿呀?”

“老子可记不住。”雨师瞥她一眼,“只是……你这位甘露仙有点意思。你不是归属于某片土地的神灵,本可四处游历。老子记性不错,你以前在许多不同的地方跳舞祈雨,但为何这几十年来,只在凤凰岭一处?”

雨师想了想:“是因为凤凰岭山神消失,你也被困住了?”

“这倒没有。我和这儿的人、兽不一样,与长桑他们……犯了过错的也不一样。我只要想走,随时都能走。”甘露仙笑道,“只是当时经过凤凰岭的时候,山神已经消失,凤凰岭连续下了三个月的大雨,随后又是三个月的大旱,山上的草木野兽情况都很糟糕。我从此便留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凤凰岭山神归位,待凤凰岭彻底活过来,程鸣羽能够学会山神的各类技法之后,甘露仙便会离开此处。

“你会去哪里?”雨师问。

“不知道,到处走走。”甘露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小神仙,人间太多了。总能找得到同伴,反正日子那么长呢,几百几千年,总能把这人间走透。”

夜幕降临了,雨师仍旧没有走。

太阳星君的车辇从高空经过,遥遥向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车辇坏了,他可以捎带一程。雨师挥挥手,没说话,仍坐在雨神峰高处,目送自己的朋友远去。

太阳星君离开后,太阴娘娘便驾着小巧车辇从东方出来了。她神态冷冰冰,车辇上悬着巨大的银白色灯笼,车辇被兔子拉动的时候,灯笼便在宝蓝色的夜空里跨过,是一轮东升西落的月亮。

太阴娘娘很不喜欢雨神,尤其不喜欢雨师的络腮胡子。看到她驾车经过,雨师不由自主地捂着下巴,生怕又被她挤怼。

他看见了凤凰岭最高处的芒泽。因为山神归位,芒泽活了,夜间也缓慢逸散金色的流光,淌入凤凰岭的河川与峡谷。

听见身后的声音,雨师连忙回头。甘露仙换了一身打扮,手里的拂尘没了,转而提着一盏水滴状的银色小灯。

“你去何处?”雨师忙问,“甘露仙也要巡山?”

“不,我去长平镇看看。”甘露仙把披风上的兜帽戴好,夜风吹动了她鬓边的几缕黑发,“山神尚未回来,我猜测……是长桑等人不愿意去长平镇察看。”

她转头看着雨师。

“神灵的想法跟雨师大仙差不多,都认为混沌是人间的邪物,自然要由人间的力量解决。你们是天顶上的神灵,想来俯视人间,若要主动出手帮人间驱散邪物,那是很失身份的。”

雨师的脸被胡子盖满了,又因为是夜里,看不太清楚。但他支支吾吾,似乎是有些羞愧。

甘露仙拉了拉兜帽,冲他笑道:“无妨。你们不便出手,我虽是一个小神仙,但好歹也生于人间,我应当做些事情的。”

雨师起身时,甘露仙已经飞身跃下雨神峰。他只看到夜空中一个小小的银色光点,很快落到密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甘露仙移动得飞快,她手上提着的小灯在夜风里晃动不停,所经过的山林中不断传出细细的询问之声,问她行色匆匆,是要赶去哪儿。

走到半途,甘露仙忽然停下。她看见在鬼师已经弃置的房子前面,有位年轻人坐在井边。

甘露仙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这人便是观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位杨将军,观一直想偷看他洗澡,无奈他防备太严,始终未能如愿。

“杨将军实在等观么?”甘露仙走过去,轻声笑问。

杨砚池被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眼前立着一个俏丽姑娘,怔了片刻才摇头:“不,我等别人。”

甘露仙想起观说过,山神常到杨将军家里找他玩儿,便又问一句:“是等山神?”

杨砚池顿时戒备起来,以为这提灯的小神灵也是穆笑等人的眼线:“你是谁?”

“山神可能来不了了,长平镇上……出了些事儿。”

杨砚池连忙站起:“什么事?”

“混沌。”甘露仙回答,“混沌形成了。”

杨砚池呆呆站着,脑海中只掠过木梨最后一面的模样。

“去留仙台找山神吧。”甘露仙拍了拍手里的小灯,把它交到杨砚池手里,“灯会带你到留仙台去的。观跟我说过,你是长平镇上的将军,或许你可以帮他们指指路。”

杨砚池接过小灯,再抬头时,眼前的神灵已经不见了。

离开凤凰岭的浓雾,甘露仙站在了岭脚的泥路上。

笼罩着凤凰岭的黑雾确实浓烈异常,它还在不断膨胀,已经快要接近凤凰岭。

虽然凤凰岭如今有山神和土地的地脉保护,外头的邪物进不来,但这种异常的情况还是让甘露仙心有不安。

她捏了个法咒保护自己,随即抬腿走入了那片浓雾。

被黑雾包裹的长平镇与甘露仙印象之中的长平镇完全不一样。

铺着石板的道路消失了,举目所见之处没有一处房舍。她站在一处山谷之中,谷底有一个深潭,周围尽是高耸山壁与浓密树荫。

甘露仙知道这是幻象,是盘踞在此处的混沌营造出来的幻象。

令她心惊的是,这处幻象太真实了。此时分明是深夜,可山谷中青天白云,树木随着轻风摇摆,鸣叫的鸟雀与翩飞的蝴蝶在她面前经过,连羽毛的根络和翅膀上的磷粉都清晰可见。

山谷底部的潭水在晃动,是鱼类呼吸、游动时弄出的动静。

云层在山谷之上经过,日光被遮蔽后形成的阴影缓缓滑过甘露仙身上。

她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这是一个异常强大的混沌:它所营造出来的虚像实在太过细致,甘露仙若不是心中有底,根本无法发现自己身处幻象。

直觉告诉甘露仙,她不应该再逗留了。

转身想离开时,她却差点一脚踏空。甘露仙连忙抓住身边山石,随即发现山石的手感几可乱真。

她身后的路面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山谷。

甘露仙被困在两个山谷之间的狭小石梁上。

一位身穿白西服的青年正站在石梁另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青年笑着说,“很清洁,有山野露水的味道。”

青年微微闭目,像是在赞叹:“我好久好久没有闻过这么舒服的气味了。”

“你是谁?”甘露仙惊疑不定,手上已经捏起了防御的法咒。

“抱歉,忘记自报家门了。”青年连带歉意地说,“我是远行客,在这儿暂时逗留而已,你可以叫我巫十三。”

他显然十分享受甘露仙的恐惧和紧张,说话时候语调平稳得甚至可称为温柔,嘴角笑意像是凝固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一样,完美且真诚。每说一个字,他就朝着甘露仙的方向走一步,衣服紧裹着的躯体是充满力量的,纵然这力量在此时此刻,只会令他的猎物愈发害怕。

银白色的微光笼罩在甘露仙身上。她虽然害怕,但心里还算宁定:人间的邪物是碰不到她的,她和这古怪的青年显然不是同类。神灵的层级比人间众生高,包括邪物在内,在神灵防御自身的时候,他们无法触碰神灵分毫。

但青年的手伸了过来。它径直穿过了银白色的微光,抚上她的脸庞。

他的手指干净漂亮,人也是干净漂亮的。但甘露仙却颤抖起来了:眼前的邪物可以穿透自己的防御法咒,那么,他也可以穿过凤凰岭地脉的防护,踏入凤凰岭。

“我知道,你们更喜欢笼统且不礼貌地,称我为混沌。”巫十三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