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京市抗暴力犯罪实验室,站在院子门口的丰越,默默注视车来车往的马路,脑子里不停翻页,回想案件的每一个已知细节,和自己根据人物出场顺序推断出来的情节,自动填充到案子发展的线上。
但是,每一次想到小妮儿的身上出现那么多令人心痛的事情,他就不得不命令自己停下,再想下去怕自己又出现晚上做梦的情形。一个心理专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内心,如果重复梦见受害者,这是他工作中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哎!”
“小越越。”
丰越顺着声音看过去,一辆深绿色吉普出现在视线中,老师牛江北从后座窗正对自己户招手,晃晃脑袋,他走了过去。
“精神不好?”丰越刚拉开门,牛江北就关切地问。
“还好!”丰越苦笑,关上车门。
“开车。”牛江北拍拍驾驶座。
一路无言,丰越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安静,微闭双目,脑子继续画案件走向态势图。
吉普车行驶一小时后,停在了一个平时谁也不愿来的地方,海京市北区殡仪馆。
“这是?”丰越跳下车有些疑惑,等着牛江北给答案。
“进去吧。”牛江北冲大门努努嘴,先丰越一步往殡仪馆正门走去。
丰越没再继续问,乖乖地跟在老师后面,一矮一高一前一后,俩人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没挂牌子的房间。随着双开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整齐排放的平板床,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上,白床单盖住一个隆起的物体,不用想,那是一具尸体。
“老师?”丰越觉得自己第一次没读懂老师的用意,小声叫了一声。
“小越,掀开看看。”牛江北没说别的,直接让丰越去掀开那块白色床单。
依言而去的丰越,从口袋里摸出手套,仔细地套上,抓住白色床单的边,慢慢往下褪去。额头,眉毛,紧闭的双眼,青色鼻尖,毫无血色的双唇,中间有一条没有合拢的缝隙,似乎正在往外渗漏,来自地狱的黑色气息。
白色床单终于完全褪到尸体的脖子,完整的脸完全的呈现,丰越的手差点没控制好,不过这个细微的控制还是让老师看出端倪,他问:“小越,如何?”
“老师,你怎么知道?”丰越转向牛江北。
“嗨!我当然一直在关注你们实验室的动向,你们人手不够,老师总要为你们做些什么不是?”牛江北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不是请黑子帮你查案子么?黑子要动关系,也只能找我帮忙啊。”
“对了老师,黑子是不是国安四大金牌卧底之一?”丰越还是问出了平时总被刘冬青盯着问的问题。
“幼稚!”牛江北嗔怒,“这话是你问的么?”
“不是。”丰越嘴上答着不是,心里早就骂开花:你个老狐狸,都让我猜出了,还要装。
牛江北摸出手机拨通电话,响了两声后又挂了。丰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果然,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人影在门口闪了一下直接推门进来,丰越从余光瞥见进来的是黑子,他有些想笑,不过决定忍住,伸出还戴着手套的手:“黑子!”
“算了,别客气,你的手刚碰过死人。”黑子没给丰越这个隔着橡胶手套的面子。
“黑子,丰越问你是不是金牌什么的,你说呢?”牛江北狡猾地笑笑。
“嗨!有事找我帮忙一定到,其他的就不要纠结了,我只是一个商人。”黑子打着哈哈,在丰越看来这就是承认了,他笑笑:“黑子,这人怎么死的?你在哪找到的?”
“说来也巧,牛老师把我从植物园带走,我放出去的一个眼线打电话,说发现疑似李千钰的人出现在市区的医院,我让他守在那儿等我过去,不过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
黑子指指平板床上的尸体,接着说:“我看了实时监控,又问了所有接触过他的医生和护士,大致还原出当时的情况。李千钰去医院看病人,在病房里待了大概十分钟,出了病房直接往大门走去,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捂着胸口直接倒了下去,然后就是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不过半小时还是宣布死亡。”
“黑子!”丰越脑子里的圆又开始延伸,神情严肃地问,“你看监控,他从病房走到门口这个过程,有无和人身体接触的画面,还有,他去的病房是不是产区的?”
“行啊!小越,他的确是在产科病房待了十分钟,我顺便查了一下,那个产妇叫蒋婷,本身就是那个医院的护士。”黑子话没说完,丰越就接上话:“那个护士的丈夫叫孟大林,奶奶就是我们这个案子中的猫婆,只可惜猫婆已经死了。”
丰越看看黑子继续说:“猫婆,就是我们上次在安远镇安运河边发现的那具尸体,而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货车和越野车穷追猛打,差点丢了小命,你不是还帮我们查到了货车的来源么?根据你给的资料,我们找到李家,最后怀疑李千钰,去抓人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黑子黑着脸想了一会儿说:“我请牛老师帮忙,把尸体运来这里,医院反正也愿意,省得占用停尸房的资源。我决定不把尸体运去警局交给法医,主要原因是担心走漏风声,我觉得案子没那么简单,我听老师说了,这几年,跟他们家有些关系的人全部是死于突发性肝坏死。”
“实验室我也不便去,老实说,出来那么久,对警局我多少了有了戒备心,有时他们并非被凶手同化,大部分时间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而给了犯罪分子逃脱的机会,你们一直盯的人,忽然人间蒸发,你没想过为什么么?”
“你想到的我不是没想过,但都被我排除,而且办案过程中需要接触太多人,他们不经意的一句话都有可能暴露出我们的行动方针,所以也就不作为一个继续考虑因素。”丰越走过去仔细查看尸体,警官们苦守几天的李千钰,居然死了?老天,真爱开玩笑。死了,就算一切罪证都指向他,又有多少意义呢?
扒开李千钰的眼皮,鱼白眼球上爬着挖着几根弯弯曲曲黑色线体,死之前应该是双眼布满血丝。丰越把白色床单往下又拉了一半,露出死者的上半身,抢救时被剪坏的衣服盖在胸前,丰越把衣服拿掉,露出裸露的上身,抢救时留下的青紫色瘢痕,边缘清晰而杂乱,他能想象出抢救过程中医生护士紧张的场面。
“天黑了我叫人来把尸体实验室,黑子,这里交给你,我跟老师先行一步。”丰越伸出右手,在自己脑袋轻轻靠了一下,这是他表示感谢的招牌动作。
“没问题。”黑子爽快地答应。
回去的路上,丰越一直没说话,对于走漏消息这种事,他心里明白,一直普遍存在。有时,太过复杂的案子,吃饭时都会讨论,也许就在不经意间被人听去,也不是不可能。不知道为何,自从梦见小妮儿,这一整天里已经叹息成如常了。甩甩脑袋,看向老师,这个被自己一直称为老狐狸的男人,两鬓已经有了白霜,每次笑起来,半边脸僵硬半边脸皱纹,除了诡异,似乎找不出好的词语来形容。
就算这样,也一直深受丰越喜爱,即便是大家都说这老头笑容狰狞,丰越也还是深深爱着这个老东西,当年死缠烂打把自己骗来当警察,没想到自己一学就爱上了,并且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年轻专家,现在还成了实验室的主任,很多事都要独当一面,却丝毫没有感到慌乱,看来自己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
那些对心理学的敏感,来自于从小目睹母亲的死亡现场。母亲,那个温婉的女人,常常带丰越去喝咖啡,充斥咖啡香气的童年,母亲总是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谈笑风生,而他总是默默地在咖啡的香气中,安静地看妈妈买的书,虽然大部分时间那些书他看不懂。
记忆深处,母亲最后一次喝完咖啡,一向温婉的她和男人吵了起来,随后就跑了出去,吓坏的丰越,抱着书追了出去。
来不及追上,来不及说上一个字,风的哭泣声就像一双巨手,抓起丰越扔到了马路上,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母亲惊恐地尖叫着,翻滚在车头,最后停了下来。丰越被风带去了母亲面前,他没有哭,他蹲下去抚摸母亲的脸,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里不断往外涌着鲜血,她努力伸出手想抓住丰越的胳膊,纤瘦的手指刚触及他的衣服,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丰越的手,和母亲的很像,又细又长,天生的钢琴手,母亲是一位钢琴老师,儿时的丰越也很喜欢练琴,母亲死后,他在没碰过钢琴,那架注满欢笑的钢琴,积满了灰尘,十几年了,那些灰尘凋零在钢琴上,很厚很厚,丰越从未去打扫,父亲也从不去那个放钢琴的书房。
想到这儿,他深深叹息,很多事已经说清楚,说明白,没有恨,却总在不经意时想起来,伤感一阵一阵刺痛每一寸皮肤。
“小越!”牛江北敏锐地接收到丰越情绪上的波动,他知道这个案子中的小妮儿,太过受罪,勾起了丰越心底的柔情,儿时他想呵护母亲,从未跟父亲说过母亲出轨的事情,长大后他想呵护所有人,他做了警察。
“我没事,老师。”丰越苦笑,“把我放在实验室门口就好。”
“老师,你不进来喝杯咖啡么?”丰越停在院子门口,面对着吉普车。
“案子结束时再来,我还有些事要去核实,对你的案子会有帮助。”牛江北挥挥手。
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丰越给所有蹲坑的人发了信息,重新分配任务后,直接打给在医院蹲点的同志:“蒋婷的情绪如何?”
“情绪不太好,据说昨天来看她的一个人,心脏病突发死了,孟大林一直在病房和她吵,问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来看她?两人吵得很凶。”
“有录音么?”丰越打断汇报。
“一字不落。”
“速度传我。”丰越挂断电话,深呼吸,快速往院子深处走去。
门厅处,两个年轻的保安带着大黄,笑眯眯地敬了个礼。丰越在脸上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丝笑容,扔给他俩后直接进了犯人专用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