竿子见老刀如此紧张,取出汗巾为老刀拭去细汗,老刀报以感激一笑。
竿子眼神询问:“非常棘手?”
老刀眼神肯定。“非常棘手!”
竿子示意围拢在老刀身边的捕快给老刀腾出空间,大家默默地散开,静静地等着最后验尸结果。
老刀握着镊子的手稳定下来,他得尽快给苏员外的肌肤复原,这本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没有个三二天根本下不来,老刀必须争在肌肉完全溃烂之前完成。稍一迟疑,要再想恢复刺青的本来面目,只能求时光倒流,让苏员外复活了。
老刀在抢时间,大家全看来了。
老刀不愧是老刀,一支香不到,尸体刀口上的肌肉基本被他填平,刺青线条渐渐清晰起来。
竿子见老刀松了一口气,知道紧要关头已经过去。他重新回到尸体旁,默视刺青片刻,问老刀:“你能把线条临摹下来吗?”
老刀对这位新上任的雷道牌牌头竿子由衷佩服,牌头考虑周到。人体刺绣破坏严重,一时半刻无法瞧出真实图案,万一肌肉继续溃烂,前功尽弃。
老刀道:“我已将深入刀口的硫磺剔出,尽可能阻止肤体进一步破坏。线条已印在我的脑子里。”
临摹的方法多种多样,印在脑子里是最高级也是最安全的一种。难怪杜胖子杜三爷尊称老刀“刀头”,竿子对资深忤作老刀有了进一步认识。
大伙听了二人对话,再次围拢,左看右看,瞧不出绣的啥。
雷一推测:“莫非凶手冲着这幅人体刺绣而来。说不定刺绣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是啊是啊。”雷二附和,“没准它是一张富可敌国的藏宝图,没准它是无敌天下的武功秘笈,没准它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雷三不甘静默,道:“只有残忍地将它毁掉,天机才不会泄露。”
雷道牌捕快瞬间变成神探。
竿子满脸笑容,表示满意他们几个的想法。然后一脸正色,告诫手下:“人体刺绣,事关重大,各位严守口风,不准透露半点消息。”
众捕快应诺。
“哪是什么?”雷一指着苏员外的足底心,脱口而出。
众人又吓了一跳,每个人身上都崩着一根弦,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崩得紧紧。众人顺着雷一的手指望去,苏员外光着的脚板上,中间有一个蝇头大小的黑点。难道凶手连苏员外的脚底也不放过?
老刀平静地说:“是颗黑痣。”
大家虚惊一场,眼光又被苏员外的血色残图吸引了去。
※夜色正浓。
长安城内的烟花柳巷倏地热闹起来。
香车宝马,乘着四面八方的达官显贵,王孙公子;雕船画舫,载来南来北往的巨贾富商、名士骚客。
十里长街丝竹飘渺,绣楼纷阁轻歌曼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公子佳人成双成对,喁喁细语者有之,打情卖俏者有之;骚客美女三五成群,推杯换盏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
芙蓉汤馆以温泉出名,以美女服众,良辰美景,踏春者纷至沓来。
芙蓉汤馆几大琴房、棋室、书屋、画堂、酒阁人满为患,过来消遣的客人仍络绎不绝。
“燕儿燕儿。”有位自称脚底长着黑痣的新客等了良久,迟迟不见燕儿过来招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摔凳子拍桌子。
邬二娘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此人敢在芙蓉汤馆堂前当众撒野,可想而知不是一个善茬子。她不敢怠慢,匆忙跑过去又是作揖又是恭礼,直说得口沫横飞答应将燕儿立马找来,黑痣新客才安静下来。
邬二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燕儿出馆一下午了,苏员外仍不放她回来。邬二娘破口大骂苏员外:“老不正经的,老不死的,色昏了头,天黑还缠住燕儿不放,老娘不狠狠敲你一笔竹杠才怪。”
邬二娘气急败坏满汤馆找老爹,哪有老爹在?邬二娘气得吐血:“真是活见鬼,老爹也一去不复返,不会得了苏员外额外好处吧!”
邬二娘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觉得不是事情,匆忙交待护馆几句,顾不上接客,马不停蹄赶往黄金芽茶楼欲查个水落石出。
※出了这么大的血案,黄金芽茶楼早已客去楼空,老刀止住了苏员外尸身上的血,穿好衣服。竿子命人将苏员外尸体移到隔壁房间。
接下去老刀要对燕儿进行单独验尸。燕儿虽香消玉殒,毕竟是女人,总不能让一大帮男人围着一具白花花的女人尸体评头论足。
竿子骨子里对烟花女子不存好感,人死了又另当别论。竿子决定还她一个人道。除了老刀,所有人退出雅室,老刀关上门。
趁着老刀忙碌的机会,竿子在思考一个问题:
祥子破门而入,发现苏员外惨死,吓得七魂出窍,记不清燕儿是死是活,直到和茶楼管事再次来到雅室,才看清燕儿瘫坐在苏员外尸体旁,脸无血色,一缕芳魂早已升天。
当时雅室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个柔弱的女子吓破胆子完全正常。不正常的是燕儿脸色惨白,却没有一点惊恐的痕迹。
很快,老刀走出雅室,验尸结束。
竿子和众捕快走回雅室,燕儿衣服整整齐齐穿回,脸色安详,仿佛熟睡。
老刀开口:“这女的不是死于惊吓,没有伤口,没有中毒,死因不详。”老刀的意思等于说,燕儿好好地就死了,莫名其妙。
好好地就死了?竿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杀人凶手是燕儿!
眼前的燕儿看起来那么柔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要说在苏员外身上整整刺二十刀,就想杀死苏员外也未必得逞。竿子陷入深思。
退一万步讲,就算燕儿杀了苏员外,疯狂残忍地刺了二十刀,那么她的杀人动机呢?为何最后她死在被害人的身边?
竿子额角青筋发跳,他死命地揉了揉,让停滞不前的想法一路沿袭下去:燕儿杀死苏员外后,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自尽了。自尽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服毒,她端正的衣衫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服毒已被老刀排除。
燕儿的衣襟干干净净,没有沾上苏员外的血迹,如何做到的?
竿子的思路戛然而止。
※邬二娘老远瞅到黄金芽茶楼门窗紧闭,灯火寥寥无几,联想到燕儿至今未归,心中不免有些发毛,她暗暗祈祷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临近茶楼,有人把守,捕快雷四拦住了她的去路。
邬二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急忙向雷四表明身份,说明来意。雷四进楼请示牌头竿子,好不容易等到雷四回话,说牌头同意让她进楼,邬二娘三步平作二步冲进茶楼。
邬二娘一颗心狂跳不止,看样子真的出事了。楼灯昏黄灰暗,凄凄惨惨戚戚,邬二娘心跳加剧:燕儿千万别出事!燕儿千万别出事!!
邬二娘来到和苏员达成交易的雅室。
室内,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那里,目光如炬打量着进来的邬二娘,此人正是牌头竿子。 室内死气沉沉,燕儿躺在白色藤椅上毫无点知觉,邬二娘一下子明白过来。
“燕儿,燕儿!”邬二娘呼天抢地,跌跌撞撞冲过去,跪倒在燕儿身侧,抱起她的上身,拚命摇晃:“燕儿醒醒,燕儿醒醒。”
燕儿永远不会醒过来了,这株芙蓉汤馆里未来最昂贵的摇钱树终于花谢蒂落。邬二娘心头宛如割去一块肉,号啕大哭。
邬二娘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在燕儿的襟带摸索。终于,邬二娘在燕儿的暗袋触摸到一件东西,心里一阵宽慰。她紧紧抱住燕儿,一个巧妙的动作,这件东西被她攥在手里。
竿子看着邬二娘尽情发泄,等她哭泣稍停。竿子向邬二娘伸出手来,微笑道:“二娘,给我吧。”
邬二娘嗫嚅着:“我……我……”心里叫苦不迭,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一举一动尽暴露在这个牌头眼里。
邬二娘不敢正视竿子的目光,乖乖地将手中的东西递交到竿子手上,原来是一块翡翠,竿子颇感意外。
“二娘肯定知道它的来历?”竿子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威严。
邬二娘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说吧。”竿子的语气不可抗拒。
邬二娘唯唯诺诺,声如蚊呐,当下全盘托出苏员外和芙蓉汤馆之间的交易。邬二娘想到燕儿服侍苏员外,虽一命归天,如果死在收到苏员外赏赐的“体己钱”之后,那燕儿身上肯定藏有翡翠。
果真,邬二娘摸到翡翠,见财起意,于是一边哭一边顺手牵羊,欲将玉石据为己有。
竿子听邬二娘一说,啼笑皆非。一开始他听茶师祥子证言,以为燕儿仅过来给苏员外泡脚的,却没到料到俩人私下竟有如此龌龊的交易。有钱人真是什么事都想得出。
竿子掂量手心的翡翠,刚才老刀没注意到燕儿贴身处有一暗袋,想必面对燕儿的娇躯,老刀难免慌张,出现这点纰漏情有可原。
翡翠、玉石、店铺,楼下就是宋夫人古玩店,宋夫人的名字又一次走进竿子的脑子里。宋夫人在茶楼凶杀案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竿子有点头痛。
偏偏这时邬二娘说了一句话:“真奇怪,燕儿的衣衫穿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