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这是要来接我吗?”
有人虔诚地伏跪于地,留着眼泪吻着昔日嫌弃不已的黄土。
岱钦?”有人狂跑着大声嚷道,喊声中的沙哑很清楚地传达出了绝望的压抑。
“弘吉布——”
“弘——吉布——”唯有对弘吉布,他们能敢以质问的口吻嚷出来,声量极高,又带着浓浓的愤然。
此刻,他们很希望喊了一辈子的腾格里能温柔地对他们诉说些什么,也希望弘吉布与岱钦能在大发一通脾气之后,挥着大手指明前路的方向。
腾格里最终不过是来世的寄托,而弘吉布与岱钦,也只是现世的救命稻草,抓到又如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
牧民们还没来得及聚在一处,匈奴骑兵们已经驾马来到。
“呼巴啦!”
“胡巴——”
叫嚣之声四起,随着马刀的扬起与落下。
“啊——”,一名还未来得及藏于毡帐之后的老者已然血溅毡席,血喷溅而出之时还是温热的,一洒在冰冷的黄土之上,瞬间也就没了温度。
对很多而言,这便如他们的性命。
与此同时,那极简易的毡帐一角也被弯刀划开,露出了一道极大的口子,毡帐中的毡席与各样器物,一览无余,却没人有心思多看一眼。
“刺啦——”,又一刀划过,毡帐已被划破了大半。
“哒哒哒”,铁蹄踏来,终是完全倾倒了毡帐,压住了内中的各种器物。
铁骑如风袭过,恰扯到了毡布,将其拖了长长的一段距离,安睡之地,面目全非。
……
“胡巴——”
当铮铮铁骑冲向再无抵抗之力的敌人之时,总会给人一种利索的感觉,正如用马刀斩草,势如破竹。或许在匈奴骑兵眼中,他们很喜欢这斩断青竹的清脆之声、麻利之感。
“我的……啊……”
首先面对敌袭的牧民们见着凶势滔天的骑兵们,除了惊惧与本能的逃窜,再无暇生出其它的心思。
犹如田间幼苗见着了泄洪之水,前一刻他们还能见着的直立的同伴,此刻没了踪影。
也就在反应的间隙,马蹄之声便到了耳边,接着要面对的就是那一柄明晃晃的弯刀。
“……”,还未想好会如何叫嚷,弯刀瞬间就划过了颈项。
痛苦的时间,竟那么短暂!
……
“逃啊!”
弘吉布闭着眼睛嚷道,若是可行,他真的希望这喊声能盖过身后铁骑的蹄声与骑兵的叫嚣声。
“呀!”
在一声大喝之后,弘吉布的身影便飞快地向着南面跑去。
“……”尚有多余精力去思考的牧民们尽都无语。
弘吉布是东朔原整个部落的顶梁柱,是大漠里的磐石,是而今核心战力里的核心人物,是最当称得上大漠英雄的奇男子。然而此刻,任谁能想得到,他竟是第一个撒腿而逃的懦弱之人。
“对不起,令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弘吉布是不是拼了命地逃窜尚还不好说,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是拼着命地喊出来的,而这嚎啕大哭之状,看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
“弘吉安达?”弘吉布的跟随者们忽然之间似被抽光了气力,或伏地而跪,或茫然无措的傻立着。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能真心诚意地道个歉吗?或者堂堂正正的解释一下也好呀!
这——
又让我们如何去见异世的亡灵,如何挺直腰杆去见腾格里?
马蹄声渐近,一名挺拔大汉似失了魂似的转身向后望去,恰对上了往日同伴的目光,同样的迷茫,同样的无助。
我们承担着一样的责任,忍受着一样的折磨,也经受着一样的煎熬,那便以彼此为伴吧!总归能多得一分安慰。
心痛都能同步,读懂一个眼神自然最容易不过:毡帐之后还有一柄铁器,是否要拿出来,做最后一拼?
面对同伴的无声的询问,挺拔大汉脑中忽就闪过弘吉布的背影,那得了失心疯一般狂跑的背影。
最终,他摇了摇头。
这是一场赌博,他们就是赌徒,赌徒十赌九输已注定,但既然命都赌没了,又何必收手?不若在亡灵世界静看输赢!
……
岱钦老爹倒是没有跑,他不想跑,更跑不动。即便往日里的他再有威严,面对这必死之局,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快入土的苍发老头而已。
看着弘吉布远去的背影,岱钦老爹面露怜惜,而后便咬紧牙关,似自我安慰地自语道:“我们会赢的,一定会赢的!”
听着背后越来越近的马蹄之声,岱钦老爹像变了一个人,忽就大哭起来:“没用,没用!什么塞北守将,什么无敌之将,什么用都没有!”
没人会怀疑岱钦老爹的哭声中有做戏的成分,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怀疑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哪能分得清楚?
正如有些决定,明知很有可能是错的,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做。
人,从来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见着往日里的硬汉竟如不经世事的小女子一般嚎啕大哭,让所剩不多的牧民在绝望中的悲意再增了几分。
匈奴南犯,数十年里从来不间断过,但何时又像这般无助过?
……
所有毡帐被匈奴铁骑悉数踏遍,牧民们自然也即将被屠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匈奴骑兵似乎尚存最后一丝道义,力求让所有无辜之人都痛痛快快地离开。在奔袭途中,他们若是见到谁还有半点的挣扎,都会毫不手软地挥下弯刀,送他们一程。
对他们而言,铁骑之铁意,正是杀伐果断。
……
“我是堂堂正正的弘吉布,我是部落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我是吗?我不是吗?”
“……”
弘吉布还在跑,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回过头,似乎他极害怕面对这一幕。
当然,他也没有奢望过自己能逃掉,因为自己都他不允许。
但他之所以还要跑,或许是想借这个行为好好惩罚一下自己。
塞北大漠男子,不惧死,不后退,不哭泣,头顶青天傲孤鹰,脚踏黄土守部落。
这是弘吉布真实的信仰,他也一直在朝这条路上走。
走着走着,就带起了兄弟,扛起了部落,直到后来匈奴南犯,又从了军入了伍,守边疆斩匈奴,功勋卓著,还得战将之名。
某一日,因为一个决定,因为一个更大的梦,他决定亲手毁掉那个异常骄傲的弘吉布,毁掉部落人们心中的大英雄。
事成与不成,他自然看不到了,但弘吉布已死,却是真真实实的。
……
“哒哒哒”,耳边的马蹄之声甚急。
“来了吗,是你们来了吗?”听起来倒像一个疯子在碎碎念。
借着疾奔之中的一个斜身,弘吉布索性顺势扑倒,并快速转过身来。
见着几息之后便临到身前的铁骑们,弘吉布便面朝高天,哀哭道:“腾格里,腾格里,不要离弃我,不要离弃我!”
……
或许是因为弘吉布是此次狩猎中逃得最远的一只猎物,当另有用途,故而匈奴骑兵们便没有立时将弯刀挥下,而是吁马止步,将他围在了正中。
仰面扫过马上一张张陌生而冰冷的脸,弘吉布强压下奋起搏杀的冲动,再次放肆地大哭道:“没用,没用,守不住疆土,护不住子民,腾格里,若是你有眼睛,就收了他们吧!嗷——”
当众丢掉颜面,弃部落而逃,而后软弱大哭,怨天,尤人!
我愿用这样的惩罚,换取短暂的心安,腾格里,可怜可怜我吧!
莫要让我付出的一切白费,我承受不起,弟兄们承受不起,岱钦老爹也承受不起,任谁也承受不起,求求你!
手起刀落,一闭眼,世界便黑了,迎接他的是……
……
————
某处风岩之后,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百里奇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整个部落,也紧跟着弘吉布,从始至终,都没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百里奇最终将目光从弘吉布身上缓缓收回,似有出神地望向南方。
许久之后,他似乎依旧想不明白,于是摇了摇头,无奈且无情地说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