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本宜想要诬良为贼,从中取利,只是兹事体大,几百条人命的案子,不大好随意糊弄,所以费了不少手脚。抓来的人中现已有几个屈打成招,口供基本做好了,能自圆其说。又买通了路、府几位佐官,若是这些人见官翻供就让他们建议用刑。且几位行刑的班头也是喂饱了钱钞,想要打死就打死,想要他活就能活。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择个好日子送官邀赏了。
叶承已洞悉蒲本宜的意图,心中大致有了个计策,他的人少,不可能自己去硬拼,而且即使人多也不可能进城劫人,那样哪怕救了人也出不了城。蒲家自有水道直通城外,过水门时官府都不用查验,所以能轻松将几百人抓回去。若要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蒲家自己将人送出来,但那样可能吗?
可不可能,需要试一试才知。
叶承先让黎宝去打听,广州城周边有没有蒲家的仇人,如有的话正好拉下水。
黎宝现在有了后台支持,再也不用忍饥挨饿,还能时不时的从叶承那里要点钱物孝敬龚丐头,使得他在帮中混的风生水起,连他的师傅赖跛子和白眼也都因之颇有光彩。帮内兄弟都传言他遇见贵人了,因此打听点事情自然更加便利,很快他就悄悄回到叶承处汇报情况。
与蒲家的结怨的人着实不少,黎宝一边说,叶承一边记,竟很快列出来一页纸,足有十几个名字。似乎有点太多了,需挑几个重点。黎宝的记性很不错,他打听的比较细致,将其中厉害点的几个角色一一道来。
“有南城贾大户,惯做海上生意的,手下也有一两百船,上千人,是广州数得上的人物,他与蒲家在商路上多有竞争龃龉。”
“还有蒲家近邻李家,他们曾因争地大打出手过的,倒没有贾家那么人多势众,但李大郎十几年前中了进士,在朝显贵,与广州地面上各级官僚多有来往,蒲本宜也不敢轻惹。”
“第三个程阿官,却是个厉害角色,原本是蒲家的船员,后来不知怎的就下海做强盗去了,有说是因他私吞了蒲家的一船货被追杀,也有说是他婆娘被蒲本宜霸占了,总之就是做了强盗。而且他还专抢蒲家的船,甚至派人刺杀蒲本宜。而蒲家也几次大派人手去攻打程阿官都未得逞,双方你来我往争斗了好多年,没有谁能灭了谁。”
“程阿官,程阿官……”叶承重复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二哥!还有个消息与这程阿官有关,你肯定想听!”黎宝故意卖关子道。
“哦,你快说来!”
黎宝附耳低言:“程阿官有个……就在……”
“好,有计了!”叶承听言大喜。
第二日,在蒲家卸货码头。有个眼珠子很小眼白很大的乞丐逡巡着走了两圈,看到个有些面熟的蒲家船队头领在那指挥,就蹩摸上去点头哈腰,还没等这头领赶人,他就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大头领且慢赶我,我有个天大的功劳要送给大头领!”
这头领将信将疑,忍着不耐让那乞丐近前说悄悄话。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从不屑和疑惑变成了激动和惊喜。
小乞丐说完补充一句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大头领得了功劳,别忘了把赏钱分我一半!”
“赏钱事小,但若所说不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乞丐赌咒发誓一定不假,那头领匆匆进蒲宅去了。
这小乞丐自然就是黎宝的好搭档白眼,叶承定下计策,要钓出蒲家的大鱼,那就得喂点好料,而有幸被选中做鱼饵的正是程阿官的人。白眼告密后仅仅半个时辰,临近码头的一处小院就被蒲家人包围了,从里头抓出来七八个人,都是程阿官的得力部下,其中为首的一个年轻人更是程阿官唯一的儿子程蛟。
程阿官当天就得到了儿子被抓的消息,夜里亲领人马倾巢而出,上岸报复。但他们进不了城,连蒲本宜的毛都摸不到,又被港口的蒲家人阻击受了点损失,甚至官府都被惊动要调兵来攻了,没办法,只得烧了几只蒲家商船泄愤,无功而返。
蒲本宜听闻程阿官的海盗团伙来攻,不怒反喜,他心思活泛,很快就将这件事与自己的谋划结合进去,一开始抓了那几船人,不正是因通贼罪名不好找才耽搁着吗,现在程阿官匪帮攻打自己的事满城皆知,甚至匪首的儿子都在自己手上,那么一个奋勇抵抗海盗并且擒获匪徒数百人的“大捷”岂不是确凿无疑了吗!这可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想什么来什么,蒲本宜梦中都要笑醒,浑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已经慢慢走进了叶承布下的圈套。
那报信的小头领果然立了大功,得到了一枚足有五两重的银锭子,欢天喜地的出去,门外碰到了那白眼小乞丐,他“很守信用”的给了小乞丐一百文钱,表示上头就赏了二百大钱,一人一半没有多的了。那小乞丐真好糊弄,也不嫌少,而且还告诉他另一个“天大的功劳”。
小头领不疑有他,又去求见了蒲本宜,报告说探得可靠消息,程阿官因失了儿子情绪失常,苛虐手下,他寨里的三当家趁机发难,已经火并了一场,现在贼寨势力大减,正是一举攻灭的好时机。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蒲本宜喜不自禁,这两日“好事连连”真是当官发财的节奏啊。
“程阿官就是个失心疯,他既自取灭亡,正好成就我的功劳!”蒲本宜决定亲自出马,解决了这个祸患,再立下个大功,那就算名正言顺了。
程阿官占据着一个小岛名为灵龟岛,岛上建寨就叫灵龟寨。此时灵龟寨中并未发生所谓的火并事件,只不过也并不平静。连寨主之子都被仇家抓去了,倾巢出动找场子又被打回来,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其中尤其以老大程阿官为最,现在寨中大发雷霆,手下喽啰们跑的远远的,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一小喽啰战战兢兢的进门禀报,“大王……门外有几个人求见!”
“少来聒噪……滚出去!”
“他……他说能救少当家!”
求见的自然就是叶承等人,这事必须深入虎穴才能做成。
程阿官脸色铁青,手按刀柄,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样子。两侧众海盗也是虎视眈眈充满敌意,只要老大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将这几个不长眼的不速之客剁成肉酱。
叶承是见惯了大阵仗的,若是怕死也就不会上岛了,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不紧不慢走进大堂,对着虎皮交椅上面无表情端坐着的程阿官一拱手道:“在下叶承,拜见程大当家!”
程阿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厮狂言能救我儿,是何说法?”
一侧坐着的三当家盛财也接口道:“若敢胡言乱语戏耍你家爷爷,爷爷这就能活剐了你!”
“在下不仅能救贵寨少当家,还要救这灵龟寨全寨上下几百口呢!”
“放肆!我大寨固若金汤,用得着你救?来人,将这狂徒逮了!”盛财又发威道。
“且慢!”叶承镇定自若,继续道:“蒲家大队人马已向贵寨开来了,蒲本宜挟胜来攻,大当家、三当家可有御敌良策?”
“你到底是何人,凭什么这么好心来助我?到底是何居心?”程阿官脸色略有缓和,但仍咄咄逼人的问道。
“我家乃是庆元海商,贵寨少当家被抓之时我家船只正在附近,也被波及,被蒲家贼子伪称捉贼捉赃连人带船都抢了去!我来助贵寨亦是助自己。”叶承轻轻巧巧将黎升的船队与程蛟等人的被抓混合在一起,甚至有一种“我家是在为你们背锅”的味道。
程阿官听闻果然客气了很多,他判断眼前这人的话大体是可信的,那么至少应没什么恶意,而且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既然都和蒲家作对那就可以好好商量了。
江湖人豪爽,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后一刻就能坐下来称兄道弟了。
叶承近前,与程阿官等几位寨中头领将自己的策略条分缕析说了一遍。
“叶……叶兄弟,此策可行?”程阿官关心儿子的安危,想听个准信。
“只要蒲本宜敢亲自来,至少能有七分成算!”
叶承所料不错,蒲本宜只能亲自出马,一是这么大的行动亲自指挥才更能给人看看自己的卓越能力;二是自己的几个手下实在不让人放心,比如去年派全副武装的五只船追一伙小商队,竟被三只商船打的大败。再如月前黄猴子那厮说是抓的船队中有漏网之鱼,自告奋勇带了二三百人去追,结果一去不返,也不知死在哪儿了,真让人郁闷。
当夜蒲本宜点了一千多人马,分几十只船开往灵龟岛,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必胜之战,功劳几乎已经稳稳的捏在手里了,甚至设想着将来路、府诸公会给自己保举个什么官。都监、钤辖?还是州县长吏?如果能提举广州市舶司就最好了,那就能与他那泉州的远房族叔蒲寿庚平起平坐了。
“哼,我蒲本宜必定要做家族中的佼佼者”当船队向着灵龟岛进发的时候,他一遍遍这么想着。
灵龟岛不算太远,船行了三四个时辰,抵达时正是夜半时分。
岛上静悄悄的,也没什么灯火,众人停船登岸,偷偷摸上去竟然没遇见一个放哨的。
“贼匪就是贼匪,过去还把他当成对手,现在看来就是盘菜。他儿子被抓,部下叛乱,估计早就方寸大乱了吧。”蒲本宜上岛的时候如是想。
蒲家人慢慢摸近寨门,看门的几个喽啰竟依偎在一边打盹,直到近了眼前才忽然惊醒,二话不说就齐齐跪地投降了,被捆绑起来塞住嘴扔到一边。看来贼匪真是不经打,寨内的人肯定如这几个看门的喽啰一样在呼呼大睡,正好去一锅端了,蒲本宜更有信心,命人将寨门缓缓打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不过尽量没发出什么声音。
寨门后百余步就是成片的营房,在后面有议事大厅,还有寨中头领住的小院。蒲本宜命令分兵四处,包围各个营房,将贼人们出其不意抓起来,自己则亲自带一队人往后方小院去抓程阿官那大贼,要来个擒贼先擒王。
刚分派定了,才走出几十步,忽然营房前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大火。
“不对,谁让点的火?咦,有问题!不好,该不会……”没等蒲本宜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四周锣声大噪,遍点起火把。
傻子也知道中埋伏了,蒲本宜赶紧下令撤退,但寨门已从外边闭上,四面八方涌出来一群群手持刀枪的喽啰,又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几阵羽箭,射的人哭爹喊娘。
蒲家人彻底乱了套了,被早有准备的灵龟寨猝然一击,从原来的志得意满变成了魂飞魄散。
蒲本宜顾不上管大队人马,自带几十个亲信打手就要破寨而出,眼见有一处没有火把也没有贼兵的地方,几个人搭起人墙就先将蒲本宜送了出去。
蒲本宜从墙上跳下去,下边有几个人接着,“你们干什么,唔……”他误以为是自己人接应,却不知墙下正是叶承等人等待多时了,从头到尾看着他如此配合的一步步走入圈套,丝毫无误,可笑蒲本宜还自以为尽在掌握中呢。
蒲本宜是个自我感觉良好却胆小怯弱的人,他带来上千人,人数甚至比灵龟寨还多一些,如果遭攻击时果断处置稳定阵脚还不一定会输,但他见势不妙就弃军先逃,手下群龙无首被一网打尽,实在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抓住蒲本宜是叶承的计策中最重要的一环,剩下的蒲家乌合之众混乱之中没抵抗几下就被迅速控制。
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蒲本宜被抓后就一直低头不语,装哑巴了,再也没有往日趾高气扬的劲头。程阿官等人虽然素与他有仇,但也没来虐待,更没杀他,因为要拿他换人。蒲本宜被逼无奈写下亲笔书信,连夜送往蒲家大宅。
近千蒲家船员、打手都被抓获,其中二百人被挑出来交换黎升的船队,由蒲家派船送人出来。而蒲本宜本人则在第二批,与黎升、程蛟作为交换。换俘都在海上,双方都比较守规矩,没出什么意外,主要因为叶承等人一直掌握着主动权,蒲本宜的小命还攥在手上呢。事后蒲家还有六七百人被灵龟寨扣留着,要么拿钱赎,要么就放在岛上受苦,这就要蒲家自己权衡了。
程阿官至始至终都没发觉是在被人当枪使,只知道是叶承等人帮他救回了儿子,大有感激之心,从此就算交上了朋友。
黎升经历了一个月暗无天日的折磨,人都瘦了一圈,他与二百多船员终于回到安全地带,恍如隔世,黎宝也吃够了苦头,终于明白父亲在他生命中的分量,或许今后不会那么吊儿郎当了吧。
叶承在谋划救人的整个过程中,并未多要一兵一卒、一钱一物,而是步步为营、引蛇出洞,驱虎吞狼、借力打力,充分显示了他过人的才能,其智勇果决,实有张镝的影子,可见用人得宜。
“南海事毕,幸不辱命”,叶承写下一纸短笺,请一个随从快船北上报讯,自己留下再处理一些后续事宜,几日后也随黎升的船队一起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