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云依旧躺在地上,一颗心无止境地往下沉下去。
此刻周围的人兀自在起哄,说周牧云和阿俏两人刚才那一出,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表现都是绝佳,尤其是阿俏,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反应过来,而且能轻描淡写地反击回去,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玩笑。
周牧云心中却没有半点愉悦,也没有任何恶作剧捉弄人之后的快感。
他刚才单膝跪在阿俏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郑重请求”四个字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阿俏确实是慌乱的,甚至是害怕的。周牧云自然而然地将这种表现理解为少女的娇羞,他认为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这样情致缠绵地求恳,就算不能令对方心动,至少也能在阿俏心里激起涟漪然后他立即扯了件不相干的事儿,想亲眼看着她满脸的娇羞化成错愕,一颗刚被他捧起来的心“啪”地一下摔到地上……周牧云这么反复折腾,就是想要回敬她上回那一句,“要你管”。
可等他说完这些话,借着酒劲儿躺倒在地上的时候,却看得一清二楚:阿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眼里有种释然一闪而过,那慌乱与害怕马上就消失了,立刻恢复了镇定。
周牧云曾设想过阿俏各种可能的反应,他料想她会吃惊,会跺脚,会气得面颊通红,甚至会哭着推开人群跑出去……他想想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可是他就是没想到,阿俏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周牧云在旁人的哄笑声中,举起右手,招呼一句,“酒,谁来给我一盅酒?”
他本想捉弄阿俏,可是却被阿俏的释然和冷静给狠狠伤到了阿俏根本不在乎他,甚至巴不得他能不再纠缠,离自己远远的。可他这样死缠烂打,费尽心机,甚至故意要激怒她惹毛她,让她没脸看她哭泣……或许都是因为他那份上不自知的在乎。
周牧云自成年以后,就没有体会过这样失落的滋味了。
座中失落的人,可不止周牧云一个,阮清瑶在一旁看着周牧云单膝向阿俏跪倒下去的时候,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在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她……难道看着周牧云去向自己的妹妹诉情表白,而且……这还是她自己一力促成的?
待到周牧云说出“飞行学校食堂”的话,不知怎地,阮清瑶伸手拍了拍胸口,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我就知道,哥哥绝对不会真心喜欢那个小丫头,她不就是会做两个菜么?哪里还有其他优点?”周逸云在阮清瑶耳边说,阮清瑶却怔住了:她不是盼着周牧云去追求戏耍阿俏么,可为什么周牧云当真要去示好的时候,她竟然会这么紧张?
“什么事这么好笑?”徐家饭厅门外响起个柔和的声音,“在外面听着,觉得你们快要将房顶给掀翻了。”
阿俏听见这个声音,眼里立时多了点笑意,转过脸去望着正厅门外。只见两名年轻人由徐家佣人引着走了进来,一人身穿制服,神色冷肃,另外一个却只穿着式样简单的衬衫与西裤,面带温煦的笑容。刚才开口说话的,显然是后者。
“士钊、士安,”这么一来,厅中的气氛就更热烈了,“真是稀客。好久没见你们哥儿俩啦!”
见到沈家兄弟,坐在阮清瑶身旁的周逸云更加兴奋,也跟着一起招呼:“士安哥哥,难得你今儿有空。”
走进大厅的,正是本省督军沈厚的两位公子,沈谨与沈谦,沈谨字士钊,身上有军职,因此一天到晚穿着制服示人;而沈谦毕业后选择了从商。这兄弟两人一直都是“黎明沙龙”的成员,可是因为种种关系,两人近来参加沙龙活动的机会很少。上回周逸云的生日派对,这兄弟俩就都没有功夫露面。
“老周怎么躺倒在地上了?是喝多了么?”沈谦进厅,眼里含着笑谑,先调侃了一句。
周牧云收拾心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桌沿一坐,没理会沈谦。刚才沈家兄弟进来,阿俏眼里的笑意他也一样瞧得清楚,此时更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伸手就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一扬脖灌了下去。
沈谦沈谨兄弟两个,环顾厅中,都见到了阿俏。沈谦当即微笑道:“沙龙的新面孔,这位小姐你好,这是我的兄长,沈谨,我叫沈谦,你可以称呼我的表字士安。很高兴见到你。”
沈谨见到阿俏,却是惜字如金,总共说了三个字:“见过的!”反正该说的,他二弟都帮他说了。
阿俏则由黄静枫帮着介绍,说了她的姓名身份。阿俏赶紧过去先向沈谨道谢:“谢过沈少尉当日在醉仙居替我家解围、主持公道。”
沈谨连忙回复:“职责在身,阮小姐不必客气。”他依旧说话很少,神情却很是客气,胳膊肘顺手将弟弟沈谦往阿俏身前推了推。
阿俏与沈谦头一回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面对面,阿俏定了定神,开口道:“谢谢沈老板……”
“哟,阮小姐,你也知道士安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人,无商不奸,他就是个奸商啊,专门打大家钱包的主意!”立即就有人起哄。阿俏不由有些茫然,黄静枫笑着过来挽了她的胳膊,说:“你别理他们,他们嫉妒士安生意做得好,总是动不动就取笑他。”
阿俏扭脸望望沈谦,却见他脸上温煦的微笑一直都在,无论沙龙的损友开他什么玩笑,沈谦似乎全不在意。
“还站着做什么?快快,士钊、士安,都进来坐。”黄静枫是主家,赶紧招呼这两位老友,“两位吃过饭了没?”
“吃饭”这两个字,一下提醒了在场的损友们。
“对了,我可是想起来一回事儿!咱们今天不是有阮家小姐在么?你们猜猜看,阮家小姐能不能做出,合士安口味的吃食。”
听到这里,阿俏不由有些疑惑,睁着一对明净的双眼望望众人。
“哈哈,想起来了,士安吃东西百样禁忌,你数出来一百样,他总有那么一样能忌口,阮小姐,你今儿遇上难题了。”
黄静枫一时没想起这茬儿,经人提醒,想了起来:“哎呀,士安,我该向你沈家的厨子问一句的才是。”
沈谦温和地笑笑,摇了摇头,说:“三太太不必麻烦,厨下有什么,随意给我哥准备点儿就行。我是没关系的。”
稍远处餐桌那里周牧云登时笑了起来,说:“我说士安啊,你看这里,有阮家的妙手厨娘烹饪的绝世美味,你要不要来试一下?”
旁边周逸云恼怒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哥,你怎么能这样逗人家?你明知士安哥哥绝对不吃这些的。”
沈谦听着好奇,忍不住别过脸看向阿俏,轻声问:“是什么?”
“是肥肠!”周牧云懒洋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俏看得清楚,听见周牧云说“肥肠”的时候,沈谦脸上就僵了一僵,看起来是真的忌口。
“沈先生有什么忌口的,说来与阿俏听听,阿俏去厨下看看,能不能给先生做点儿什么。”阿俏突然对沈谦有点儿歉疚,她上辈子就答应过要请沈谦吃席的,却从来都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喜好与忌口。
“哈哈!”厅里一时又是笑声不断,似乎阿俏的话引起了新鲜话题,“士安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他统共有哪些忌口的。”
立时就有人开始给阿俏细数:
“五荤不用,有腥膻气的不吃,任何带肥的肉不吃……”这是归类法;
“猪脸羊脸不吃,猪杂牛杂不吃,羊肉不吃,有土腥味儿的鱼不吃,海产不吃……”这是枚举法。
“士安老弟不次的实在太多啦,你可能冷不丁就用到了一两样他不次的辅料佐料,蓝后他就整个一盘都不次……”这是带着口音的有力总结。
沈谦听着这些损友们的吐槽,依旧笑嘻嘻地望着阿俏,一点儿都不着恼,甚至眼里还带着点儿歉意。
阿俏低头想了想,突然抬头看着沈谦,轻声问:“敢问先生可是信佛或是奉道?”
沈谦摇摇头,“各路神佛与我均无缘。”
“那可否告诉阿俏,先生是为何有这么多……这么多忌口的呢?”
沈谦望着她的眼睛,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还好,后来突然就成了这样,家父还责打过几回,无奈就是改不过来。”
听见沈谦这样回答,远处周牧云哈哈大笑起来,高声道:“他不知道,哈哈,他竟然说不知道……士安,你还真是给我留面子。”
周牧云笑着,沈谨就大踏步走了过去,一把拎起了周牧云的后领:“姓周的,你好意思说。若不是你这臭小子恶作剧,士安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