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风大,吹得高璃英黑衣飘袂,若是叶封山还不出来,她不但会斩了这个严大,还要拆了他这龟壳似的船坞。
高璃青本来不愿高璃英因为自己伤人性命,但大家为了自己的眼睛辛苦折腾了这么多时日,都不愿功亏一篑,阻拦的话她是再说不出口了。
众人脚下的河水哗啦啦地起了一阵阵的波澜,比之前更甚,像是水底有水怪在搅动,过了一会儿,被帆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船坞里,忽然传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只手撩开了帆布,走出另一个黑壮汉子,和严大长得十分相似,范子言道,“这是严二,他们是一对双生兄弟。”
等严二完全从船坞里走出来,众人才看见他背上还有一个人,那人是个身穿灰衣的青年,长相还算不错,但脸色苍白如鬼,视线往下,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齐齐没了。
而且看那裤腿上还沁出了血迹,显然是最近才受的伤。
“这……叶兄,你的腿……”
张载子惊讶不已,问道。
高璃青支了个脑袋看,她还以为叶封山和张载子称兄道弟的,应该和张载子一样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没想到这么年轻,可惜年纪轻轻腿就成了这样。
严二驮着叶封山走了过来,说道,“主人上个月救了一个江湖人,那江湖人却恩将仇报砍了主人的双腿。”
说完,担忧地看向昏迷在地的严大,对高璃英道,“从此主人不但不医无缘人了,更准备归隐,永不再为人诊治。”
高璃英扬起下巴,想了想道,“本官是御前金刀侍卫,你若为我家小妹治好眼睛,本官答应你,不但会为你抓住那个江湖人,还可以保你一世富贵无虞。”
叶封山这才转头看向高璃青,不知在观察什么,半饷才道,“好吧,不过,我自己的伤都还没有好,而且你还打伤了我的下人,我要先治好他,修养精神以后才能帮她治眼睛。”
高璃英本不想和叶封山讲条件,不过看他双腿尽失,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道,“可以。”
说着收起了抵着严大脖颈的金刀,又道,“不过,你不能在这修养,跟我们去上林城。”
高璃婷一拍手,“没错,那可是天子脚下,比待在这破船坞里好多了!”
转眼回程就多了三个人,一个伤号两个壮汉,高璃家的马车又坐不下了,高璃英干脆在充州换了个超大号的马车,四马并驾的豪华十座型,跑起来也更加稳当。
马车里,叶封山倚着严二,时不时拿眼睛瞟高璃婷,面色不善,想必是记下了她辱骂他的仇了。
高璃婷尴尬地咳了两声,“嗯咳,叶神医,那个…”
叶封山移开眼,语气颇为傲慢,“怎么,要道歉?”
高璃婷原本是有点愧疚,但她是个文反骨,见叶封山这样态度,便不想道歉了,双手抱臂“哼”了一声。
“道歉有用的话要衙门干什么!有本事你骂回来啊!”
高璃英瞪了高璃婷一眼道,“不得无礼。”
叶封山一路上颠簸,脸色越发苍白,估计是天气炎热,伤口发炎疼痛不已,高璃英怕他没等回到上林城就一命呜呼,所以不许高璃婷再说话气他了。
高璃婷撇了撇嘴,坐到角落里不再说话。
归心似箭,加上换了好的交通工具,回程快多了,高璃英把两个妹子和叶封山严家兄弟带回了中佐府。
张载子表示他要回郡中,一处叫羽竹林书斋。
高璃英也不挽留,奉上十袋金盾,作为路费和酬谢金。
晋国市面上流通的普通货币是铜币和稞银,金盾是最大面额的货币了,一个可以换两百个稞银,也只有高璃英跟个财神爷似的到处散金盾。
老中佐听高璃英说了誉郡王家的事,叹气连连,他这个老友,一辈子老实糊涂,当年若不是誉郡王府人丁凋零,他大哥世子又病死了,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当这个郡王爷,娶了个悍妻,生养出的孩子皆是儿子随父,女儿随母。
也就看着他这个庶子老三聪慧些,依着他那夫人的手段,必是要随意给他配个女子蹉跎一生的。本想着两家结好,将来安排他出仕,也不算辱没了这个孩子,现在牵扯进了这样的案子,看来是孩子们没缘分了。
可是现在誉郡王府邸被查封,范子言也无处可去了,老中佐念着情分,还是在府里给他安排了住处。
而叶封山和严家兄弟,既然是帮高璃青治眼睛而来,老中佐自然奉为上宾,见叶封山身上有伤,还送了许多上好的药材给他们用,望他早日康复,早日为高璃青诊治。
该留的留该去的去,高璃英那边案子还没有收尾,就跑了,一回来九王的问罪折子就下来了,高璃英顶着压力在家里多待了一天,还是赶去洛县查案了。
这边叶封山的伤势恢复稳定,精神头好了,天天在院子里对着严家兄弟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气得高璃婷饭都吃不下,好几次要不是高璃青拦着,她早就冲过去跟这个死瘸子拼了。
高璃青见平日里都是高璃婷捉弄别人,难得有人能让她吃瘪,乐得看热闹。
“老二啊,你这回可是遇着对手了。”
高璃青咬着从充州带回来的小鱼干,笑道。
“放屁!”
高璃婷一拍桌子,“那是本姑娘让着他,以前我在昭示录底下说赢了几百个满腹经纶的学士,哪个不是靠嘴皮子走天下的!凭他也称得上本姑娘的对手,笑话!”
高璃青拢了拢桌上被她拍散的小鱼干,“行行行,你是晋国第一铁齿铜牙,行了吧。”
高璃婷伸手撑住了下巴,寻思着迟早找个机会,骂死他。
两姐妹正在院里消遣,有个侍女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二姑娘四姑娘不好了!”
高璃婷又一拍桌,“谁啊!咋咋呼呼!怎么说话呢,你才不好了!”
侍女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二姑娘,奴婢是小秀啊,怎么您才出去半个月就不记得奴婢了?”
高璃婷尴尬地伸手扣了扣额头,她刚刚正气头上,没注意看,“小…小秀!问你话呢,什么不好了”
小秀这才哦了一声,慌张地说,“大人晕倒了,被人从宫里抬出来了!”
高璃青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这个时辰老中佐应该刚刚下朝回家,这会儿晕倒了回来,不会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儿吧!
两姐妹赶紧到前院去了。
刚到主屋,高璃青就看见一个人杵在门口,誉郡王府里见过的,九王的侍从,玉井。
高璃青高璃婷顾不得其它的,往屋里走去,就见里间叶封山坐在藤椅上,腿上搭了块丝帛方巾,正给榻上晕着的老中佐把脉,严二守在他身后。
老夫人靠坐在侧室的茶几旁拭泪,旁边坐着喝着茶的九王周珩。
老夫人一看两姐妹来了,伸手一边握住一个,“快给九王行礼,今日若不是九王老爷只怕……”
两姐妹依言给周珩行礼。
周珩道,“不必多礼了,老中佐衷心为国,我做的都是应该的。”
原来今日上朝皇帝抱病,左相在朝堂上说什么立不立后,和女子为官牝鸡司晨的话,老中佐为女儿辩护,高璃英为官以来事事光明磊落,在职任责没有半分逾矩,皇帝不立后怎么也不能跟高璃英有什么干系。
谁知左相趁着皇帝称病,咄咄逼人,老中佐这两日为誉郡王的事伤了些神,一时激动,就在朝堂上晕了过去。
九王掌管兵部,自然也要上朝的,见老中佐晕倒了,立刻命人将他抬出了朝堂,好好地送回了家,还陪了过来。
周珩喝完一盏茶,叶封山也把完了脉。
“老中佐年纪大了,加上忧思过多,上林城天气又闷热,这一受刺激,才会晕倒,静心调养数日便会好的。”
叶封山说道,其实老中佐身体还算硬朗,这就是被气的上头了,所以他连药方都没开。
“平时注意饮食,吃得清淡点就行了。”
老夫人和两姐妹一听没什么大碍,都松了一口气。
叶封山说话的空档,玉井还钻进来给周珩续了一杯茶。
周珩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既然如此,我也好回去跟皇上回话了。”
说完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
老夫人领着两姐妹恭送九王,周珩都准备走了,又停住,转身对高璃青说,“不如四姑娘送我出府?”
高璃青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高璃婷眼眸一转,抿嘴坏笑,突然抬胯顶了高璃青的腰一下,高璃青就一个趔趄站到了周珩面前。
高璃青只好硬着头皮,摊开一只手引路,“九王这边请…”
高璃婷看着高璃青领走了九王,笑得跟一只偷腥得逞的猫,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叶封山正冷眼看着她。
叶封山问严二道,“咱充州都管八哥的贱内叫什么来着?”
严二面无表情地说,“八婆。”
“你…!!!”
高璃婷气得呲牙咧嘴地,奈何当着爹娘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暗念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跑到床前照顾老父去了。
叶封山冷笑一声,由严二驮着走了。
这边高璃青送周珩到了影壁前,赶紧行了个礼,道,“恭送九王。”
周珩双手叉腰,盯着高璃青的脸道“怎么,这就要赶我走了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呐说好的必有重谢呢?”
在周珩锋芒逼人的目光下,一张小脸上露出了忸怩不安的神色。
“可是…九王您应该什么都不缺吧…臣女想不到什么样的礼对您来说才算是重谢……”
高璃青磕磕巴巴地才说出这么一句,这两日她竟把这事儿忘到了脑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
周珩点点头,“也是。”
又道,“那这样吧,你回去想想,想到了怎么谢我再说吧。”
高璃青重重地点点头,“臣女回去一定好好想!”
周珩这才露出了个笑容,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颊,才道,“行了,进去吧。”
高璃青被他看得脸热,说起来看清了周珩的长相,才发现他长得还真挺好看的,瘦脸翘唇,眼窝深高鼻梁,有点混血的美感,但又不缺中原男子的英武,被他看久了,难免心跳加速。
高璃青低头拢了拢耳后的头发,不敢看周珩的眼睛,轻声道,“九王慢走…”
岂不知她现在的模样在周珩看来,颇有些小女儿姿态,灰扑扑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光彩。
待她转身回内院,在一旁看了半天的玉井走到周珩身边,边朝高璃青的离去的背影张望,边说,“诶主子,您没事盯着人家四姑娘的脸看什么,看得人家都害羞了~”
周珩瞥他一眼,抬脚跨过了高璃府的门槛,“多嘴。”
高璃青回到主屋,发现范子言站在门口,神情纠结。
高璃青对他家誉郡王府的人没什么好感,却还是把他当成朋友的。
“怎么不进去?”
高璃青走近了问道。
范子言听见声音,一转身就看见高璃青站在回廊下,亭亭玉立,面上还有娇意未消,片刻才回神,拘了个礼。
有些失落地对高璃青说,“中佐大人为官正直,家父却和逆贼牵扯不清,子言怕大人看见我又该伤神了。”
高璃青安慰道,“你别想太多了,而且我爹只是累着了,与你家的事无关的。”
范子言神色缓和,高璃青又劝慰了他几句,才领了他进去。
老中佐已经醒了,高璃婷在一旁侍奉汤水,她还在气叶封山的头上,见范子言进来竟没有往常热情了,高璃青没怎么察觉,范子言却又神情落寞了几分。
晚饭过后,高璃婷送高璃青回房,便留下来吐槽白天叶封山又讽刺她的事。
“先让他得意两天,迟早叫他乐极生悲!”
高璃青正想劝她别跟大夫过不去,就听见窗沿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
高璃婷坐在窗边,顺手推开了窗户,就瞧见玉井骑在墙头上,窗户开了,立刻冲着两姐妹傻乐傻乐的。
高璃婷眉头一皱,关上窗户,转头一脸怀疑地看着高璃青,“今天你回来我就发现你不对劲了,满面红光地,现在九王的侍从又趁夜爬你的墙头!你是不是……”
高璃青见墙头上有一个人影也吓了一跳,现在听高璃婷说是周珩的侍从,就知道应该是玉井,倒放下心来。
高璃婷又摸着下巴道,“能在九王手底下当差,品级应该不会太低,至少也是从三品,嗯长得嘛还过得去,入赘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但是你现在才十六岁诶,诶早恋会不会不太好啊妹子…但在这好像不算早恋…”
高璃青白她一眼,“你脑洞能再大点么,今天九王让我好好想想怎么报答他,玉井估计是来问进度的。”
说着打开了屋门到院子里去了。
高璃婷心道,这九王还挺小气,真拉得下脸跟老四要报答。
玉井见高璃青出来了,跳下了墙头。
高璃青笑道,“你怎么不走正门?”
玉井说,“你家的护院这个时辰不会让我进来的,不过他们也拦不住我。”
高璃青知道周珩身边的人,武功自不会差,也没多问什么。
玉井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乌金色的帕子递给高璃青,“主子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如果你实在想不到办法,就照着这个做就是了。”
高璃青接过帕子,疑惑地凑到眼前看了看,质地细腻的丝帛面上除了帕子本身的绣纹,就是中间用墨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这是……”
高璃青刚想抬头问问,却已经见不到玉井的人了。
回到屋里,高璃青拿出了那张帕子对着灯光看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啊?”
高璃青看着手帕上的符号,不解地问道。
“给我看看!”
高璃婷夺过高璃青手里的手帕,仔细看了起来。
半饷,高璃婷把手帕举起来给高璃青看,手指尖划过那个符号,“这是氐族的文字,这个字的意思是人之重藏,也就是‘心’。”
高璃婷了然一笑,“周氏称帝前,是西郡氐族部落的首领,原来你这个臭丫头搭上的是九王而非玉井啊,九王这是在跟你用旧族语传情呐~我说今天怎么九王点名让你送呢!”
“别闹!”
高璃青红着脸抢回了手帕,手指摩挲着墨迹,周珩只是叫她想办法报恩,却叫玉井给她送来一个“心”字,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