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苦闷的人,总会有很多的话想说。顾清之的可恨之处,所有人都看得到,也正因此,没人会在乎他的可怜。
或者即使觉得他可怜,因为他的可恨,大家也会直接忽略,难以生起同情。
顾清之讨厌别人的同情,但有的时候,他又极度需要别人的同情。
所以一些情绪便积压在心底,无人可以诉说,也不愿去诉说。
但说到底,他终归还是一个纨绔公子。
他做了许多不可原谅的事情,即使柳子衿能清楚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也仍然无法认同他的所做所为。
因为说到底,老天爷有伤害一个人的权利,但个人是没权利伤害个人的。
顾清之的心理扭曲,等同于是把命运对他的伤害,转稼到了别人的身上,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取得宽恕的。
即使柳子衿现在占用了他的身体,也依然无法跟他站在一边。
他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把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任何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即使是顾清之也应该有。至于别人听了这些话心里作何想法,那就是别人的事情,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自己或许有这样的义务,把顾清之想说的,全部给说出来。
重要的是,把凤栖梧想听的,讲给她听。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的两年,顾清之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凤栖梧。他在某些时刻,也会心生悔意,也会想跟凤栖梧说一句对不起。只是对他来说,这件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迫切。
在那样的生活中,或许一切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
道德,伦理,善恶,是非,都已经变成无所谓的事情。
人生的意义早在某些时刻迅速消逝殆尽,唯剩一个空壳还在苟延残喘。
顾清之唯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等死,但柳子衿相信,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碰到凤栖梧,他不介意说一句抱歉。
也可能不说。
因为一切都无所谓。
但这个对凤栖梧却很重要。
任何一个受到伤害的人,都会想听到施害者说一句对不起。
很多人打了一辈子官司,并不是想要多少赔偿,有时候坏人的一句对不起,就足以让他们痛哭流涕。
犯人坐牢也好,赔偿也好,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让受害者在心灵上得到慰藉。
柳子衿知道,凤栖梧等那句对不起,肯定已经等了很久。
如果仅仅是把自己杀掉,她或许会觉出一丝痛快,但绝对得不到心灵上的慰藉。
若是把自己杀掉就能将她从痛苦中解脱,她或许早就那样做了。
尽管凤栖梧在忍耐,并且也忍耐的很好,柳子衿仍旧能看到在她那对刻意冷漠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浅浅的雾气。
但是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就算顾清之在这里看着,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柳子衿把自己当成这世界的一个过客,顾清之又何尝不是呢?只是柳子衿是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顾清之则是因为虽然属于这里但却毫无意义。
“你居然……还知道说对不起?”凤栖梧紧紧盯着柳子衿说道。
柳子衿低着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还能说什么呢?
凤栖梧看着他,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除了一句对不起,就没有别的了?”
柳子衿抬头看着她,道:“你还想要什么,能给的,我尽量都给。”
这已经算是义务之外的事情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子衿觉得心很累。
造孽啊……自己为什么要穿到这个家伙身上啊……
天生废材就算了,连机遇这种东西都没有,想要改变人生,还得自己想办法……然后伤害的那些人,还得自己去弥补。凭什么啊。
好吧,就当是感谢他给自己提供了一次重生的平台吧。
尽管这平台真特么操蛋。
“能给的尽量都给?”凤栖梧忍不住嘲讽的冷笑起来,眼泪滑过嘴角,滴落在白色衣襟上,“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
“那就以后给。”柳子衿道。
“我现在就要。”凤栖梧道。
柳子衿有些无奈,女人是不是都这毛病啊?整天跟小孩儿似的,就知道无理……有理也不能这样取闹啊……
“你要什么?”柳子衿无奈的问。
“我要……”戛然而止,一瞬的呆愣。
凤栖梧忽然之间发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论现在得到什么,都无法弥补对方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是一句对不起,明显不够。
柳子衿静静看着她,道:“要什么?”
凤栖梧的眼睛终于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她在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悲伤。
还有无助。
因为当伤害过你的人站在你面前问你要什么的时候,你居然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
因为……无论要什么,都没有意义。
伤口还在那里鲜血淋漓,心里的痛苦也无法减轻一丝一毫。
她恨,她也痛,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
要他的命?
然而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想要杀柳子衿的愿望原来并没有那么强烈。
于是她恍惚间才知道,自己这两年来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更多的是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自己做那样的事情,自己可是他的表妹,两人往年见面的时候,还有说有笑,他还会带着自己去城里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就要用那种方式来伤害自己?
这两年来她冰冻着自己的心绪,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恨意,却没有发现,原来自己的委屈比恨要强烈的多的多。
并且这委屈在这一刻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柳子衿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即使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看到一个受过伤害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他也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栖梧……你……你……你哭什么啊?”柳子衿想给自己一嘴巴,放屁,你说人家哭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但是又不敢靠近,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完全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好。“栖梧……我……你……你别哭了……”
“我恨死你了!”凤栖梧泪眼朦胧的对他说完这句话,便直接朝前奔去,前面有假山,她便脚一点地直接跃了上去,前面有院墙,她便脚一蹬石头飞了过去。
柳子衿回转身看她,就见她已经如一只白色的凤凰,飞出了院落。
正厅房门突然打开,韩昭雪和林清颜都冲了出来。
刚才凤栖梧的最后一句话,被她们清晰的听到了。
即使韩昭雪刻意不用运气境该有的聪慧耳力去听,还是听到了。
她们都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子衿没空跟她们解释,直接跑出了院子。
在院门前,她看到凤栖梧正在春风坊的一座又一座院子间飘跃,她在空中极速奔跑,双脚在脚下随意的点踏,她似乎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慢慢的,便消失在柳子衿极目张望的视线之中。
在这一天,有一个白衣少女,自春风坊飞跃而起,在无数房屋与楼顶上奔行。街上与宅邸中的人们抬头张望,或羡慕或崇敬或疑惑的议论指点。在明亮的界光照耀下,人们看到有璀璨的水滴在空中闪着光彩的滑落。
这道身影自外城城西,向东直飞而去。
她飞过护城河,飞过西城门,飞过红袖招,飞过醉仙楼,最后自西向东穿过了整个建康城。然后,她飞过外城东城门,向着建康城东继续奔行而去。
人们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的急速飞奔,她的后面没有人追逐,前面似乎也没人逃蹿,她似乎是即兴的施展轻身功法,但那速度却又透露不出丝毫闲情雅致。
她似乎在拼命飞奔,不顾一切的飞奔。
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飞,而她又要飞去哪里?
……
……
“栖梧表姐去哪里了?”春风坊的小院中,林清颜一脸焦急的问道。
柳子衿坐在院中的石头上叹气:“我也不知道。”
“她刚才说恨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韩昭雪问。
柳子衿自嘲的笑了一声:“对她做了什么……那件事情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来,她也不会一个人一直憋在心里那么久了。”
“很严重的事情,是么?”韩昭雪问。
柳子衿点头:“非常严重。”
“你有跟她道歉么?”韩昭雪问。
柳子衿点头,然后道:“但道歉这种东西……其实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
“那现在怎么办啊。”林清颜焦急的问,“栖梧表姐会不会出事啊?”
柳子衿道:“清颜,你现在赶紧回顾府,让那些护卫出去找一下……老林,你送清颜去顾府。”
“是。”老林赶紧去前院牵马,把车厢给装上。
林清颜虽然着急,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一边往前院跑,一边道:“表哥,那我先回去了。”
柳子衿点点头:“有消息了,告诉我一声。”
韩昭雪问:“我们用不用做点什么?”
“你先进去吃饭。”柳子衿道。
韩昭雪问:“你呢。”
“我去楼上一会儿,马上就下来。”柳子衿道。
韩昭雪点点头,再次进了正厅。
柳子衿赶紧噔噔噔上了楼梯,还没等说话,就已经见到孙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走廊之中。
柳子衿赶紧道:“婆婆,麻烦你……”
“不让人省心。”孙婆婆说了一句,脚一蹬地,便已经飞了出去。
她的身体在空中飞跃时,像一道残影,根本让人看不清楚,柳子衿刚眨巴两下眼睛,她便已经在眼前消失了。
“这么快……肯定能追上吧。”他在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