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柳子衿在京城表现得太过优秀,加之在诸人面前一直保持着端庄与礼貌,所以即使现在知道了他以前曾犯下大错,被顾家逐出家族,但一时之间,也都没对他生出什么厌恶之心。
倒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又有些孤勇。若是命运不是如此弄人,想来他此时应当与他父亲一样,早已在京城绽放出掩盖一切星辉的光芒。
可即使命运弄人,他也不顾上天闷头砸下的一切,奋起反抗,于墨家理学一道,绽放无上光芒。
可怜而又可敬,甚至有些可爱。
“不管以前柳施主做过什么错事,如今都已经浪子回头,所谓放下屠地,立地成佛。过往种种,皆是泡影。既如此,大家也不必过多关注柳施主以前的事情。放眼当下,展望未来,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慧智方丈说道。
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所有人都以为由贺季真忽然挑出的这个话题即将结束了,那边顾昭德也已经举手抱拳准备告辞回府。谁料这时事情再度生变。
只听贺季真突然冷笑一声,随后向前一步,提高音量,义愤填膺道:“既然子衿已经不是顾家之人,你顾昭德又有什么资格以长辈自居,仗着自己枢密使的身份,置其无上军功而不顾,置三位宰相言语如无物,置国家大事勋仪如儿戏,以私心行公事,在子衿身陷剽窃漩涡之时,仍旧一意孤行极其离谱的定下武骑尉的低微赏格!难道堂堂枢密使居然不知,在当时当事,给出武骑尉的勋衔代表着什么,又会将子衿推入何等万劫不复之地么?!”
“先不说你已经不是子衿的长辈,就算你是子衿的长辈,难道就有资格做这样的事情?所谓的压一压,不过是你给自己公报私仇找出的好看的幌子,除非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然谁会在那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
“若非子衿自己身负原理学极高造诣,在数日之内又造出两项发明,即使他有王参知维护,如今也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顾家弃子墨家弃徒朝廷弃臣百姓弃民!这就将会是他的下场!”
贺季真声如霹雳,言如斧凿,一句一句,似天人劈山,在场众人,无不心神震荡,全部呆愣原地。
柳子衿一时之间,也是内心震惊万分。
贺季真比他想象的……还要猛。
“或许别人会觉得我言过其实,但顾枢密应该清楚,若子衿在这次的灾祸中真的无法自救,他的下场到底会有多么凄惨。虽然我不知道顾枢密究竟与子衿有何仇怨,但我很清楚的知道,顾枢密您想毁了他,在你一意孤行不顾他人眼光给出武骑尉这个勋衔之时,你内心潜伏着的阴暗企图就已经全部昭然若揭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了!”
“所以,贺某不才,真心想问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昭德保持着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
而在他身后不足三丈处,因为听到门前守卫通报,故而不知何时出现在顾府门前立于梯阶之上的顾清让等人,也皆是呆若木鸡。
林清颜忍不住双眼泛红。
她之前一直以为,顾昭德给柳子衿一个武骑尉的勋衔,只是小小的惩罚他一下,现在才知道,那小小的一道封赏,给柳子衿带来的影响竟会如此之大。
身陷剽窃漩涡,虽然有孤竹园声明与王介甫维护,却仍然被京城许多人暗中议论鄙夷,武骑尉勋衔一出,更是坐实剽窃的嫌疑。那种情况下,原本就不能修武的表哥,真的瞬间就要坠落深渊,变得如之前一般,除了整日花天酒地,自毁般的虚度光阴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可做。
外公真的是想……毁了他。
林清颜陡然脊背生寒,头皮发麻!
同时,看着柳子衿不声不响不哀不怨静静的站在前方人群之中,心中更是没来由的阵阵疼痛。
想起当初赴京之时与基本上没什么印象的表哥以一种初次见面的心情相逢,再到数日后于林中被他救了性命,再到他入京成为墨者,声名鹊起,然后镇北军大捷,被人称为大宋英雄,然后就是在眼看即将飞黄腾达之时,突然身陷剽窃漩涡,随后便是武骑尉的勋衔,坐实他的嫌疑,使得京城四处,包括自己身边的那些同学,都说他无耻卑鄙,欺君罔上……
此时想想,若非表哥自己自救,当时那种情况,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真的难以想象。
而且若外公真抱着毁他之心,再加上清让表哥对他厌恶鄙夷,当时陷入那种境地的清之表哥,处境将会变得如何艰难险恶?
他在京城孤身一人,大舅又远在天边,到那时,谁来给他施以援手?
然而当时他还整天笑嘻嘻的,让别人不用管他……
林清颜不知不觉双拳攥紧,指节发白,因为心情起伏剧烈,整个人陷入一种不能自控的地步。她浑身的肌肉坚硬,双腮都忍不住的用着力,两排牙齿,也因为情绪和身体的变化,而不知不觉咬在一起。太过用力,小脸忍不住颤抖。
心情剧烈起伏,身体肌肉变得僵硬,也是人保护身心的一种自然举动,因为那不仅能让人身体变得僵硬,也能让人心理变得麻痹。
然而林清颜透过朦胧的双眼看着视线中渐渐模糊不清的柳子衿,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凤栖梧仍旧是面无表情,但看她双眼似乎没有焦点,有些恍惚,就知道她此时心中,肯定也在入神的想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她想起那天她跟林清颜一起去春风坊,柳子衿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对她说出的那许多话。
他说他曾坠落悬崖,陷入黑暗绝望,说他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有人站在崖边,对着他嘲讽鄙夷,落井下石。
孤立无援,双脚永远踩不到地面,山崖万仞,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爬上去,或许一辈子也爬不上去。
她当时没有办法很好体会他所想要表达的心情,但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心有所感,多少领会了一些。
他终归是踩到了地面,然后另辟蹊径,重新爬了上来,然而那些站在崖边的人,却不肯放过他,要把他一脚重新再踹下去。
她不知道柳子衿在得到武骑尉的这个勋衔时是什么心情,那两天他好像表现得很轻松,似乎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事实真是如此么?还是说一切都是装的?
好不容易在绝望中挣扎着找到另外一条路重新爬出深沟,却又被极亲之人再度一脚踹下去,他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或者说,其实已经麻木了?所以不哀不怨,再度不吭不声的重新爬上来?
她记得在柳子衿十五岁那年,她随父母去顾家省亲,然后就惊讶的看到往日温文尔雅的表哥,正抱着酒坛在房间里喝酒。衣衫不整,面容肮脏,一头长发,如打结的蛛网般凌乱。
当时她还不能理解,人为何要自甘堕落成那样。
到后来渐渐到了能理解的年龄,却又因为那件事情的发生,而变得不愿意去理解了。
而现在,她觉得她终于理解了一些。
只是有些太晚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帮上什么忙。
或者在表哥心中,自己也是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人之一吧。而自己和清让表哥渐行渐近,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落井下石吧?
于是他只能一个人,咬着牙,忍着泪,佝着腰,攥着拳,踽踽独行,艰难走过万里崎岖的路,重新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现在……
她看着那个身穿紫色袍服的高大身影,忍不住眼睛微眯……
他要毁了他……
顾清让站在几人最前方,面无表情。
他双手负在身后,努力保持着自己儒家新秀的潇洒风度。
但事实上他很愤怒,若非在场的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他恐怕早已经失态,上前与贺季真争吵起来。
而现在,他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顾昭德表情慢慢变得晦败,随后,一脸惭愧的看向柳子衿:“清之,二爷爷想得不周到,差点害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柳子衿觉得有点恶心。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人情练达世事洞察之人,谁又不知顾昭德是演的?于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明白,刚才贺季真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慧智方丈闭眼,姬子禹皱眉,公羊贺摇头,其他几位院长,也都是在心中叹气。
贺季真,则是冷笑:“堂堂顾枢密,说自己是因为想得不周到才做下此事,你是把我们当傻子,还是把自己当傻子?”
“清之,你要相信二爷爷……”
“顾枢密,我已不是顾家人,希望您也不要再以长辈自居。顾清之已经死了,站在您面前的是柳子衿。而柳某……可不愿随便就当谁的孙子。所以,还请见谅。”柳子衿面无表情道。
二爷爷二爷爷……去你娘……你特么是谁爷爷……
对于顾昭德做下的那些事,他其实还好,反正能解决,也没有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但这人一口一个爷爷的自称,真的是把他惹怒了……要不是打不过,真想把他按在地上暴锤一顿,打的他叫爷爷!
听着柳子衿的话,众人才知道,这个一直沉默不语,显得人畜无害的少年,原来也是个刚直到不讲情面的家伙。
顾昭德眼中寒芒一闪而逝,随后脸上布满晦暗。
他有些痛心疾首的道:“清之,原来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可是你仔细想一想,若我真如贺师所说,是想要毁了你,那我为何要在这时才出手。在你在青州花天酒地之时,我就有的是机会毁了你,可是我没有。而既然那时我都没有做什么,又怎么会在你已经取得成就为人关注时做这种事情呢?那岂不是让事情变得麻烦,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花天酒地……柳子衿忍不住轻笑,这老家伙倒挺会夹塞的。
“子衿在青州之时,已经被自己的武道根姿给毁了,那时候当然用不着你顾枢密再做什么,因为那是多此一举。而现在,你看到子衿重新飞黄腾达,所以便坐不住了。因此要与他的命运同谋,重新把他再毁一次……顾枢密,我实在不能理解,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昭德一副无奈的样子看着贺季真,然后忍不住摇头:“本只是想让自己的晚辈以后的路能走得更踏实更稳一些,却没想竟招致这么严重的误会。既然如此,以后清之的事情,我不再管也就是了。顾某身体有些不舒服,方丈,姬先生,公羊先生,诸位院长,顾某先告辞了。”
“顾枢密慢走。”
“顾枢密走好。”
众人纷纷拱手抱拳。
柳子衿无动于衷,贺季真只是冷笑。
钱图鹤看着顾昭德转身离开,却只能是不断摇头。
今天这弄得……都是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