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备司大牢上空,明亮界光高照下,一辆红色轿子随风而起,升上半空。
如果此时有人从地下往上看,肯定会觉得特别诡异。
在这个灵脉被污两百多年的世界,鬼怪已经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怕东西。
杜若惜心里也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激动,兴奋。
在她问出那句话后,轿子顶上,响起一个似乎很近,但又非常飘渺的声音。
“我等下把你们送到建康城外,那里会有车队护送你们去程州。”
虽然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但杜若惜知道她就是梦姑。
除了梦姑,谁能这样轻易的,把她们从巡备司大牢救出来,又有谁有如此神通,可以让轿子驾风升上夜空?
“梦姑,您今天到建康来,主要就是为了救小女子脱身的么?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例如,那个柳子衿……”
“你似乎有事要我帮忙。”梦姑道。
轿子在建康城上空急速飞行,凉凉的夜风呼呼的吹着,轿帘被刮的唰唰作响,眼睛往下俯视,可以看到建康城的万家灯火。入画就在轿门处坐着,用手抓着座子,睁着大眼睛,害怕又兴奋的往下看着。
杜若惜也悄悄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灯火通明的万佛寺。
她心里犹豫,又害怕梦姑生气,因此并不敢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忍着心中的冲动,口是心非道:“没有,只是随便问一句。”
梦姑“哦”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于是轿里轿外,一时都沉默起来。
杜若惜心里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
眼看轿子就要飞出建康城,她实在忍不住,刚要张口,就听梦姑道:“建康城出了个很神秘的大才子,叫宁采臣,是吧?”
杜若惜和入画相视一眼,眼中都露出惊讶之色。
梦姑怎么忽然问这个,莫非,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看了出来?
杜若惜一时有些慌乱起来,支支吾吾的道:“是……是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具体是谁,并不清楚。”
“结结巴巴的做什么,你和这个人发生过什么事情么?”梦姑问。
杜若惜一听这话,再不敢隐瞒,直接在轿中跪下,然后忙道:“梦姑明察秋毫,若惜佩服万分。”
“所以,你真和那个人……发生过什么?”梦姑饶有兴趣的问。
杜若惜忙摇头:“并没有……只是,若惜被他几首诗吸引,心中……很荒唐的,对他产生了情愫……不过,若惜并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和他发生过什么事情。甚至,若惜连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露过面么?”梦姑问。
杜若惜道:“没有。从来没有。”
“听说他的诗是在京城志上发表的,京城志的人,总知道他是谁吧?”梦姑道。
杜若惜道:“若惜也曾差人去问过,可是京城志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有人知道。”
“谁?”
“柳子衿。”
梦姑道:“正打算今天晚上去会会他,若有机会,帮你问问宁采臣到底是谁。”
杜若惜忙道:“不敢,若惜荒唐,请梦姑责罚。”
“这有什么好责罚的。”梦姑的声音有些温柔,“对一个人动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杜若惜也不知她这话是发自内心,还是随口一说,因此不敢接话,也不敢附和。
轿子径直从上空飞过,飞出建康城,落到一条安静的小路上。
路两旁的密林里,立刻蹿出很多人。
杜若惜从轿子中钻出,仰望天空,但天上除了明亮的界光,什么都没有。
……
……
百官宴,热闹非常。
一百多张桌案,绕成一圈,摆在皇城别苑中,一群身姿曼妙的宫女,正在场中随着乐声而翩翩起舞。
北边一处高台凉亭中,长乐公主坐在那里,与百官一起欣赏歌舞。
柳子衿和步鹿孤婵,坐在西边亭中,诸葛虎居于南,王介甫居于东。刘义隆没有出场,这样的场合,他一出现,势必抢了长乐的风头。他要让所有人都慢慢熟悉习惯,他们的陛下,是一
个女子这件事情。
而且,现今的大宋王朝,暗流汹涌。
再过几天,估计四处都要起火。
他要把自己最后的精力,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他要为自己的女儿,制订出最精妙最合用的计划。他把她放到风口浪尖上,就要让她坐的稳当,舒服。
这是一个大限将尽的父亲,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尊严,最后要做的事情。
百官本来还很拘谨,待到酒过三巡,便慢慢放松下来,如今全都已经醉醺醺的,陶醉在美妙舞姬的美妙舞姿之中。
便在这时,空旷的场地上,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喧闹的场所,慢慢安静下去。
百官一个一个趴倒在桌案上,那些宫女也全都晕倒在地。
王介甫,长乐公主,也全都瞬间趴倒在桌案上。
步鹿孤婵也身子一晃,歪倒在柳子衿身上。
诸葛虎猛的站起,伸手擎起一旁的长刀,对着空旷的场地,暴喝一声:“何方妖孽,敢在此作祟?!”
柳子衿也四处搜寻,但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既然不是人,那……自然是鬼了。
他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同时心里也有些慌乱。
太上宗那些道术,他可还没怎么练习呢。
“倒!”
一声清脆的娇叱响起,诸葛虎不甘心的倒地。倒下之前,双眼还保持圆睁的状态。
至此,全场还未倒的,只有柳子衿一人。
很明显,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他将步鹿孤婵放到座下的毯子上,然后走出凉亭,道:“何方神圣,还请现身一见。”
“宁公子,还记得妾身么?”
随着一声温柔的话语,一个一身白衣双足**的女子,忽然出现在凉亭外。
她就那样静静的漂浮在半空,白裙在皎洁界光下轻轻飘荡,肤如凝脂,肌如冰雪,一张脸蛋,清丽美艳,恍惚间仿若仙子。
柳子衿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回想起自己在入京之前的某个夜晚,百无聊赖躺在院中,静吹凉风的场景。
“周……周姑娘?”
来者正是周梦婉。
只是此时的她与那时的她,明显不同。
形体充满实感,就像真人一样,同时身上散发的气势,也比那时要强大许多。
不过她的神情姿态,倒没什么变化,眼前出现的,仿佛还是那个行将消失,温婉娴静的周姑娘。
“恩公,两月不见,您居然成了天生佛子,真是叫妾身惊讶。”周梦婉笑盈盈的道。
柳子衿不好意思的笑笑:“都是……总之……怎么说呢,人生……真是奇妙。”
“那恩公您到底是宁采臣呢,还是柳子衿呢,又或者,是顾清之呢?”周梦婉有些嗔恼的问。
柳子衿再度不好意思起来:“那个,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恩公说得轻巧,妾身却找你找的好苦。”周梦婉幽怨道。
柳子衿笑道:“看来那个香火成神道……确实有点用。”
“也只有天生佛子,才能知道那种修炼的方法吧?妾身倒还真是幸运,行将消失之前,居然遇上了天生佛子。只是当时有眼不识泰山……对了,还有一事要告诉恩公,只是恩公可千万不要生气。”周梦婉说到这里,眼中有些怯意。
柳子衿好奇的问:“什么事?为什么我会生气?”
“恩公教我香火修炼法,我却站在了恩公的对立面,恩公可不就会生气么?”周梦婉道。
柳子衿问:“萧家军?”
“请恩公责罚。”周梦婉道。
柳子衿哭笑不得:“之前我还在想,梦姑到底是谁,也曾想过可能是你,但最后还是把怀疑对象放在了别的鬼怪身上。但没想到……还真的是你。”他是真没想过那香火成神道真的有用,心中一时之间,忍不住自又是一番唏嘘感叹。
“恩公不生气么?”周梦婉奇怪的问。
柳子衿道:“没什么可生气的……这世间纷扰,本也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不得已,随便做了一个选择而已。”
“恩公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周梦婉不解的问,“天下之大,英雄豪杰
不知凡几,恩公为何要……支持她。”她的目光看向北面的长乐公主,没觉得这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柳子衿道:“我相信她能当好一个仁君……而且,她不像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有那些**野心。或许里面也有真想拯救黎民于水火的真英雄,但,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又何必费劲再去远处找一个呢?”
“可是未来呢,因为皇位,想必又有动荡。”周梦婉道。
柳子衿道:“或许,这是一个改变社会结构的契机。”
周梦婉问:“什么意思?”
“和你这样漂亮的女鬼谈论政治,我觉得有些煞风景。”柳子衿道。
周梦婉忍不住羞赧的一笑:“恩公取笑人家。”
“你今天来京城,不是单纯只为了来皇宫转一圈的吧?”柳子衿问。
周梦婉道:“那个,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把杜若惜救出来,第二个,就是……就是……”
“来看看天生佛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柳子衿问。
周梦婉赶紧道:“之前不知道佛子就是恩公……早知道就不来了,杜若惜都不救了。”
“就算不知道佛子是我,也不能这么不要命吧?万一对方真有神通,你这女鬼上门,不是自寻死路么?”柳子衿有些责备之意的道。
周梦婉听着这话,心中却觉温暖非常:“我只是不相信顾清之那样的人会是……不过,那些传言肯定都是假的。恩公这样的人,怎么会像传闻中那般不堪?”
“所以你今天来,本意是要把冒充天生佛子的纨绔公子好好教训一顿的?”柳子衿问。
周梦婉羞道:“恩公千万不要再取笑妾身了……臊得很呢。”
“杜若惜已经救出去了?”柳子衿问。
周梦婉道:“要不,我再把她捉回来?”
“你可是萧家军的信仰,干这种事情,不太好吧?”柳子衿道。
周梦婉道:“我立刻跟萧家军撇清关系。”
“那你的修为……”
“再去找别的香火好了。”
“这么绝情?”
“那总不能跟恩公作对啊。”
柳子衿道:“不用这么着急,先找好下一处香火再说……不过,你也确实不能帮萧家军太多了。若真引起星辰界道宗注意,恐怕会有灾祸降身。”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前就准备不再出手了。不过,现在就已经引起星辰界注意了也说不准。当时没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那样香火来得快一些,后来想再改主意,一时也无法收手了。而且萧家……确实太冤了。”周梦婉道。
柳子衿点点头:“我知道……不过,还是先找好退路吧。你已经帮他们很多了。”
“恩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周梦婉问。
柳子衿摇头:“没有……你好好的就行。”
对于周梦婉,他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印象深刻的女子,或许因为她用的香火成神道,是由自己所“传授”,又或许是因为她让自己猛然惊醒,自己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金手指。
总之,那种特殊的感觉,真实存在。
明明今天才是见的第二面,却总有一种早就相识,并且是很熟悉的故交旧友的感觉。
而且,她是现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存在的鬼怪之一,那样孤单,那样寂冷,就跟自己一样。
但自己现在至少还有一些牵绊,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虽然她现在成了梦姑,被无数人信仰尊敬,把她奉之为神,但在柳子衿眼中,她其实非常可怜。
当然,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
但感觉,就是那种感觉。
所以他真心希望她能好好的。
而且说实话,对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鬼,结果因为自己胡乱传授修行方法,忽然变成无数人信仰尊敬的神,并且见到自己之后,依然这么恭敬尊重,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一种叫作养成的……
那啥,快感。
不过是无意养成。
所以……不能……说是猥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