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绮家住在西内城中间地带,不靠近皇城,但也不靠近外城,属于内城中的中间阶级。
府邸气派的有些夸张,入眼便是数十级阶梯往上,然后是两扇高约两丈的大红木门,门上密密麻麻布满铜钉,门檐上一溜名贵琉璃灯盏,两个护院分立两边,目不斜视,跟门前那两头威武的石狮子一样有精神。若是没来过京城的人看到这样的府邸,指定以为自己到了建康府衙门。
有钱,阔气,排场,土味炫富,低级审美,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是个天天山珍海味的胖大款。
很适合交朋友。
此时这位胖大款刚从内城回来,正坐在自家后院凉亭里,一边喝着有钱人才能喝到但明显已经不合时宜的冰镇酸梅汤,一边和一个登门的小客人聊天。
“小公子,你怎么没在学院,跑到我家里来了?你们院内试应该快开始了吧,你准备的怎么样了啊。”莫友谦笑眯眯的向对面的一个青年问道。
那青年道:“莫叔叔,莫绮的病怎么样了,我是过来看她的。”
莫友谦一怔,然后脸一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绮儿的病怎么样了?你这是咒人呢还是骂人呢?玩笑可不能这样开啊。”
青年一脸疑惑:“莫绮没生病么?”
莫友谦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折扇在青年头上打了一记:“再说胡话,叔叔可要揍你了。”
青年揉着头,彻底迷惑了:“既然莫绮没生病,那她怎么没去学院呢?”
“什么没去学院,一大早就去了。我说,你今天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净说胡话呢?”莫友谦问道。
青年道:“我没说胡话,莫绮今天真的没去学院。我刚才上完第一节课,还去她学室找她呢,她同学都说她没来,我去问她学室的主管先生,主管先生说她托人请了假,说是今天身体有恙,故此不能去学院上课……所以我才急匆匆过来,想看看莫绮的病怎么样了。可是您却说莫绮没生病,还说她一大早就去了学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莫友谦把酸梅汤放下,严肃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莫叔叔,事关莫绮,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呢?”青年道。
莫友谦站起来,摸着下巴纳闷:“绮儿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么,怎么会没有去学院呢?还撒谎说身体有恙……她到底干吗去了?”
“莫绮会不会出什么事啊。”青年着急道。
莫友谦凶道:“出你大爷的事。再乱说话,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那……那莫绮到底干吗去了啊。”
“这小妮子,翅膀硬了,居然都敢逃学了……”莫友谦有点生气,当然更多的是担心,“那个,公子,你有问过千金么?她知不知道绮儿去哪了?”
“问了,她也不知道。这可怎么办啊。”青年急道。
莫友谦也叹了口气:“要是你表哥家没出事就好了,还能让他帮忙让兵马司的人找找,现在,这可怎么办。”
“叔叔不是有很多朋友么,让他们帮忙找找。”青年道。
莫友谦道:“我这就去找人。”
正准备呼朋唤友,去找宝贝闺女,一个年轻小厮,却扶着因为跑太快而歪歪斜斜的帽子奔了过来。
“老爷,大事不好了。”小厮气喘吁吁道。
莫友谦训斥道:“今天怎么一
个个的都这么不会说话?什么就大事不好了,你老爷我还没死呢,怎么就大事不好了?”
那小厮道:“老爷,真的大事不好了,小姐忽然从学院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而且……还领着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穷书生。咱们家小姐,怎么能和一个穷书生……这还不是大事不好吗?”
莫友谦一听,扇子都吓得差点从手里掉下去:“穷书生……穷书生……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青年既惊且怒又吓:“莫绮……领了个男人回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小姐呢,小姐现在在哪里?”莫友谦慌忙问。
那小厮道:“小姐正领着那书生往里面来呢。”
正说着,院门处已经响起人的脚步声,还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这是我们家后院,我爹应该就在这跟客人聊天呢。”是莫绮在说话。
她和柳子衿刚刚敲开门时,前院仆人说老爷在后院见客,她就直接领着柳子衿……或者说是让柳子衿搀着她,径直向后院走来。
柳子衿送她回来,就是为了使她不必受到父母的责罚,因此她父母的面还是要见一见的,所以就直接跟着向后院走过来。
不过等到看到那些仆人怪异的眼神时,才发觉自己和莫绮的姿态有些过于亲密了。想着要不唤个仆人过来搀着她,结果发现这前院到后院统共也没几步路,要是再停下来换人,就实在太费事了。
白瞎那么气派的大门了。
后院眼看就到,莫绮伸手正准备开门,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个身穿绸缎长袍手拿折扇的中年胖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嘴角颤抖的看着二人,一副眼看要哭的样子。
柳子衿刚想行礼打个招呼,胖子已经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然后把钱袋子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银票,肉痛的往柳子衿跟前一递:“这里有二十两银票,赶紧离我女儿远一点!”
莫绮当场石化。
柳子衿愣了愣,道:“叔叔,这钱太多了,我不敢收。”
胖子愤怒的看着他:“无耻!”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张,“四十两,不能再多了,我虽然有钱,但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柳子衿哭笑不得:“叔叔,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
他的目光掠过胖子的肩膀,赫然发现后面有一个熟人。
青云学院的周公子,莫绮的追求者,青云公子社成员之一,同时,也是刘赫跟班廖长天的表弟。
当时初进青云,就跟他闹了不愉快,他还请了廖长天来想找回场子,结果被自己举铳给吓跑了。后来在长乐巷,廖长天直接被野狼社的人干死了,他爹,西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在那次事件后的第二天,被降了罪,葬送了官途与人生。
周公子家本身不是权贵之家,主要还是仗着廖家,才稍微成了富贵人家,廖家一倒,他们家基本上也就玩完了。
所以柳子衿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和这样的小人物再见的一天。
而对方看到他,眼中明显露出惊愕、愤怒、恐惧等情绪,最后这些情绪溶成一团水,阴鸷像山背面硬石窝里的冰。
“不是来要钱的?那你是来干吗的?难道是来要人的?告诉你,我们莫家,是富贵人家,不是你这样的穷小子配得上的。识相的,赶紧拿钱走人,要
不然莫某虽然自诩斯文,也要撸袖子打人了。”
“爹,你不要无礼,他可是天……”
“他可是什么他可是?还天,他是天,我还是地呢!还有你,不乖乖认错还就算了,居然还敢替他说话?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而且还是被佛子抱过的女人,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穷措大混到一起去呢?嗯?而且还是逃学,还撒谎生病请假,你知道公子因为你,有多着急么?你知道爹因为你,有多难过么?你居然还让他挽你的手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松开,赶紧松开!”莫友谦伸手去拽莫绮,结果莫绮惊呼一声,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倒在地。
莫友谦呆呆的看着倒地痛苦的女儿,看着她身上那件明显宽松许多仿佛男人衣服一般的长衫,眼中闪出暴怒的火光,他举起扇子就朝柳子衿打去:“你个挨千刀的,你个丧天良的,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无耻,混蛋,下流,恶心!”
“爹,你快别闹了,他可是……”
“你……他都把你糟蹋成这样了,你居然还替他说话,你知不知羞,你知不知耻?你为了这个男人,你连……你连……脸都不要了嘛!”莫友谦气得咬牙切齿,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柳子衿赶紧道:“叔叔,我可什么都没做,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混蛋!我女儿平时龙行虎步来去如飞的,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你居然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无耻至极!我一定要拉你见官!”
旁边小厮提醒:“老爷,家丑不可外扬啊,这书生虽然看着很穷,但日后也不见得不会飞黄腾达。最主要的是,这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不认这个姑爷也不行了啊。”
“生米煮成熟饭怎么了?生米煮成熟饭也不行,别说煮成熟饭,煮糊了老子都不认!见官,一定要见官。”
“爹,他是天生佛子,你到底都在胡说些什么啊。”莫绮忍不住大叫起来。
“天生佛子?天生佛子也不行,除非他很有钱……等等……”莫友谦上下看着柳子衿,然后看向自己女儿,“你说……他是天生佛子?他是,柳子衿?”
“他就是柳子衿!不信你问周公子。”莫绮道。
莫友谦看了柳子衿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周公子:“他真是柳子衿?”
周公子没回答,而是道:“莫叔叔,小侄先告辞了。”
随后,就头都不回的快步离开。
周公子和柳子衿的矛盾,莫友谦是早就从别人口中听说了的,刚才说莫绮是佛子抱过的女人,也是因为两人的矛盾,或者说让两人矛盾真正成形并激化的,就是因为柳子衿抱了莫绮一下。所以,看着周公子这副反应,莫友谦已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旁边小厮也很机灵,赶忙道:“原来不是大事不好,是喜事到家啊!”
莫友谦上下审视柳子衿一眼,然后又看了倒在地上的莫绮一眼,随后严肃道:“佛子大人,虽然您身份尊贵,但是,做了事情,就得负责。小女现在已经和佛子您生米煮成熟饭了,您要是想不承认,吃干抹净不认帐,莫某可不答应。而且,莫某前天刚给您建了一个香火庙,花了好多银子呢。你得对我女儿负责,不然,莫某就到您的香庙里哭去!”
“……”柳子衿无语的指了一下莫绮的脚,“她……只是脚腕扭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