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入了一堆画面。
黑色荆棘林,手上是被刮刺的伤口,过了荆棘林,有人中毒倒下,身体扭曲变形,死亡,尸体上长出黑色的荆棘。
血流淌在棋盘上,流过黑白棋子,干涸。白茫茫的雪原之上,一身白裙的女子走来,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面目,漫天的白雪降下,雪花又变成了白色的蝴蝶,漫天的蝴蝶落在了脚下,死了,那个白裙女子又突然就变老了,额头上全是皱纹,头发花白,皮肤褶皱,又收缩扭曲成了一抔荒坟。
一个罗盘一样的物体,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又消失不见。从荒坟长出一颗幼苗来,幼苗越长越高,长成了一棵绿树。
一只黑色的像蛇一样的动物,向着空中喷出一道火,空中出现了一个窟窿,那动物钻了进去。平直的大地上立着一道破损的石门,进入石门就进入了下一个画面。
天崩地裂了,一张张惊恐的脸,突然有声音进来,“孩子你来了,玄天已经在路上。”
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身边放着一本《月之所见》,也有人叫它《画师笔录》,月亮每天晚上给画师讲述她的见闻。一个个优美哀伤的小故事,百看不厌。
母亲进来了,“好些了吗?延儿。”
“妈妈,我看见了一张脸,好大的脸,我吓坏了,然后我就跑,然后我就晕了。”
“有多大?”
他比了一下,“比房子还要大。”
“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母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爷爷想你了,去庄园玩玩吧。”
一路向北,出了城郊就进了乡村。一个村姑抱着孩子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掏出大**往孩子嘴里一塞,抬头看见他,给他一个慈爱的憨笑,一点都不避讳,偏巧一阵风刮起了沙土,村姑赶紧背过身去,嘴里骂骂咧咧。
出了乡村就是大片的农田,农田那边是山,山脚下有一波湖水,湖水向下流到城里,吕老爷子的庄园就在湖边山脚下。往庄园的沙土路是下坡,他就一路小跑着过去。
一些农妇在田间劳作着,不紧不慢的十分悠哉。一个农妇对他喊道:“小少爷慢点跑,别把小鸡儿跑丢了!”
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真的停住了,掀开了裤子看。妇人们笑作一团,肆无忌惮。上次他听见的时候也停住了,不过没有掀裤子,“骗人!”接着跑开去了。这次他压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摆了摆手,大喊道:“放家了,丢不了!”
妇人们哄声大笑,有的眼泪都笑了出来,“长心眼了。”
进了庄园,门房的凉棚下呆着几个猫头狗脸的人,本来正无聊,看见他来了,立刻假笑道:“吕家小少爷来了,这是想爷爷了。”
父亲把这些人叫二官僚,对上乖巧的像猫,对下凶恶的像狗,相由心生,这些人就真的长成了猫头狗脸。
他知道城里又来了大官了,也没说话,直接进了正厅。
吕老爷子的庄园看似素雅,其实很有讲究,地下铺着管道,把湖水引进来,再排到下游,既能中和地气,又能排泄秽物。房中立着的柱子其实是中空的,通到屋后的山洞里,这样房间里永远冬暖夏凉。窗户的开设和镜子的摆设也是反复校正过的,一年四季的采光都是柔和透亮的。
吕老爷子正在里面的雅间里接待客人,看见他便说道:“延儿来了,小三出去办事了,你来帮着温酒。”
雅间不小,却放置一张只能坐四个人的小方桌,除了吕老爷子,另外三个人是镇里新上任的长官。三年前,上一任长官刚刚到任,便带着十几人造访,那次也赶上他帮着温酒,那顿酒不欢而散,吕老爷子也不高兴。今年春节刚过,长官的左膀右臂相继犯事,长官也受牵连调离。吕老爷子获知此事之后,微微一笑,用手指头蘸着酒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小圈,然后又画了一个大圈包住小圈,他问什么意思,老爷子说:
“他们想让我们进圈子,最后是他们进了圈子。”
第二天老爷子就把原本的大圆桌换成了小方桌,说“人少清净,人多了烦。”从此无论谁来造访,吕老爷子只招待三人,别人只管饿着,连口水都不管。
老爷子举杯示意然后抿了一口酒,说道:
“俗话说越老越爱财,我不同意。老了拼不动了,就想蜗居田园安度晚年。几间草屋,几亩薄田,一只老土狗,七八只鸡鸭,养几只牲畜留待年节吃肉,种点应时的瓜菜果蔬,窗前屋后几棵树,纳凉午睡正好,一天有半天的闲工夫,看看闲书,独自一人则品茶,两三人则温壶酒,下下棋谈谈时事,有辆马车出行代步,牛车也可,春天踏青夏天避暑,结伴登山玩水,采菌垂钓,人生不过如此。”
“吕老爷子说得太好了,像我也盼着晚年能过上如此的清净生活。”新长官说道。
吕老爷又抿了口酒,说道:
“可惜时过境迁呀!如今地皮飞涨物价昂贵,喘口气都要花钱,稻草多了压死马,一笔笔细账算下来也能吓死人,老头要是把产业全都撒手,恐怕明天就得搬家走人,抱着点棺材本等死喽。”
吕老爷子再次举杯,长官只能付之一笑。
不过今天的酒还算尽欢,好像双方都很满意,老爷子还送了几坛子山洞里的酒。
这些酒可是远近闻名的纯粮酒,老爷子把后面的山凿了个洞,专门作为酒窖,里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缸,用泥封住,洞口也是巨石的大门,隔绝内外,不够年头的酒从来不往外拿的。这些酒的出名一是因为味道确实好,无论喝多少都不会上头,二是因为给钱也不见得买得到。再过两个月,山上该有蘑菇了,到时候这里就会热闹起来。
客人都走了,吕老爷子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他急忙拿来了棋笥,“爷爷,下棋。”
“爷爷本来就下不过你,刚才还喝了酒。晚上再下好不好?”
他摇摇头,“不行。”
老爷子只好依着他,不过棋艺可不如他,二十几手过后就进退两难了,正犹豫的时候,他突然说道:“爷爷,我要参加棋博士会考!”
老爷子一愣,慈祥地看着他,说道:“延儿,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爷爷,我就是玩玩,不硬撑的。”
老爷子没说话,一般这就算同意了。他不再打扰老爷子,走到院后的一棵树下坐着,抬头看见树上有一张蛛网,风吹树枝摇摇晃晃,那蛛网晃得跟波浪似的,那黑蜘蛛的八条腿扑朔忙碌着,很辛苦。他吓得赶紧跑开了。自从有一次他在园子里瞎跑,迎面撞到了蜘蛛网,他毫无准备,脸上耳朵上脖子后全有蛛网,丝丝痒痒,眼前有突然冒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面好像有张脸,还扑碌着乱动,一下子把他惊着了。从此他就怕蜘蛛,尤其是大黑蜘蛛。
母亲曾开导他,人生就像蜘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母亲是最疼的他的人,他也最听母亲的。母亲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把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母亲看起来不争不抢,却总能达到目的。母亲给他讲了许多巧妙手段,让他一定要记住,必会受用无穷的。
回了吕府,他开始专心准备会考了,间隙就看看书,再不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远山。
即使天气晴朗,远山还是笼罩在薄雾里,仿佛是不愿见人的新娘。他问父母是否去过远山,都没去过。他也问过爷爷,老爷子笑了笑,没说。
远山其实并不远,就在薄雾的后面,薄雾也不远,就在百步之外。可是当他往前走时,薄雾就往后退,山也往后退,永远在前方。
恍惚中他向远山走去,山上依稀站着一个人,女的,看不清容貌,那女人对他说:“你来了,玄天已经在路上。”
他醒了,走出了吕府。
胡同口是杂货铺子,往里走是一个手工作坊,过了作坊是一个当当响的铁匠铺子,就是那个给他开刀的铁匠。传说铁匠能把一千把飞刀做成一把朴刀,平常时砍人杀猪,救命时把刀往空中一扔,就化作了千把飞刀,能把一堵墙射成了筛子。
“牛皮吹得越大越有人信,都是一群傻子。”铁匠不止一次对他喊过。
过了铁匠铺子是布庄,过了布庄是裁缝店,就是那个给他缝伤口的老婆子,传说她曾把一张人皮披在了狼的身上,缝好了之后狼就变成了人,后来还作了大官。
“不要听人瞎说,世人都是如此,越是看不见的越是相信。”老婆子不止一次地和他唠叨过。
过了裁缝店是棺材铺和药店,然后就是镜子店了,门口挂着一副楹联,上联是“众镜见于一镜中”,下联是“一镜之中现众影”,横批是“生如幻镜”。
他拔腿就进,四周墙上挂满了镜子,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金色的银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琳琅满目,就像楹联上所写的,众镜互照,他看见无穷无尽的自己。
老镜头,就是给他看病的那个老头,正在敲敲打打,头也不抬,“来了。”
他找了个小凳坐在老头旁边,托着腮看着,老镜头就像他不存在,继续手上的活计。吕老爷子也经常来坐会儿,两人是多年好友了,每次见面都像冤家碰头,互相冷着脸,两人都喜欢追忆过去,却又自说自话,谁也不顺着对方的话茬,一杯茶喝不完就会不欢而散,可是每过十天半月,吕老爷子还会来。
他不管俩老头之间的事儿,高兴了就来看老头做镜子,老头其实对他很疼爱。
里屋的门开了,“短命鬼,你怎么又来了?”一声稚嫩的质问。
这是个不太美的姑娘,穿着一身短衣,露着胳膊和大腿,瘦的像筷子,脸蛋上倒是有几分粉嘟嘟的婴儿肥,十分讨喜。她走路时右脚虚虚的不敢离地太高,着地时身子微微的向左拗一下,她的右臂无法伸直,向里崴着,手指又向外勾着,左手拿着一块绸子,用来打磨镜面。她的脸也是不协调,右半边不太灵光,因此嘴角总是往右撇着,像是笑的样子,哪怕生气的时候也是如此。她看人的时候也总是侧着脸,用眼角瞄着,看上去很俏皮。总之,她明明是个小残疾,又不是美女,可是看上去可爱调皮,而且不丑。
“我来看镜子,不是看你。”他回答。
“我爷爷最烦你爷爷,我也烦你,以后少来!”
她说话时抬着头眯着眼睛,脖子向右拗着,嘴角向右撇着,使你不觉得她在生气,也不会因她的生气而生气。
他偏偏生气,“我也烦你这个小别扭!”
老镜头嫌烦了,“你们两个小冤家!滚出去玩吧!”
两人赶紧走了。
“我要去参加棋博士会考了,总和自己下棋没意思。”坐在桥头的石条凳上,他看着河水说道。
小别扭悠荡着腿,“你能赢吗?”
“没问题!”他很自信,“我早就天下无敌了,就是去玩玩,要是看谁喜欢我就输一盘,让他高兴高兴。”
“哼!”小别扭狠狠地响亮地哼了一声,几乎把鼻子都哼飞了,“就你,连我都未必能赢。”
“等我没睡醒的时候,让你九个子,说不定你能赢。”他很笃定。
小别扭的兰花指掐在了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拧,疼得他一扭,差点把她从石条凳上扥了下去。
“哼!”小别扭把头扭了过去,不理他了。
晚霞映在了她的脖子和腮上,他痴了一会儿,想摸一下,手都几乎伸出来了,忽然清醒了,急忙停住了。
男女之事他尚未开蒙,除了母亲,别的女人丰腴妩媚的也好,清秀冷傲的也罢,他都没有感觉,唯独对小别扭有些懵懵懂懂的亲近,甚至有些依赖,或许是同病相怜吧。虽然小别扭不好看,可是他喜欢,几天不见就想得慌。两人在一起时,他总喜欢盯着她,尤其是看她的下巴和脖子,好嫩。
他就一直盯着她,直到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