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想放人,一个不舍得走。
裴沐航在桑家直接待到了第二天下午,除夕是要一起吃年夜饭的,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桑归雨只得忍痛把人赶走。
她以为自己会郁闷好一会儿,只是一看到满桌的好菜便把他忘到九霄云外。
母女两人都熬不了夜,也没有守岁的习惯,只是一顿饭吃得比以往久一些而已,想到桑归雨有了好归宿,自己又发了工资和奖金,桑母来了兴致,酒都搬出来。
桑归雨拿着牛奶和她干杯,说说笑笑,两个人都不觉得冷清。
第二天,桑归雨她们就拎了一堆东西到乡下的外婆家,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佝偻着背,知道她们要回来,早早地到路口去接人。
桑母一看见她矮小的身影,在大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瞬间泪目,自己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气,还要连累老母亲挂心,实在不孝。桑归雨见老妈神情悲苍,会心一笑,鼓励地拍拍她肩膀。
桑母看了她一眼,收拾情绪,一个大步向前搂住了佝偻的身躯。
和记忆中的体温一样热烫,熨帖着她疲惫的心。
不管年纪多大的人,在母亲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一行人回了老屋,老屋还是曾经的模样,墙壁上有几处修缮的地方,刷了新漆,在灰黄的底子上看起来更明显。
外婆的床是那种老式架子床,有柱子有顶,四周还有围栏,每一处都雕刻着精致的图案,镶嵌了几幅水墨画,山水花鸟的都有,两边还各雕刻了一只小狮子,木头全部涂了黑色的漆,经年累月的擦抹之后泛着柔和的光。
桑归雨看着这熟悉的床想到了小时候读书,周末就到外婆家,和她睡一起,外婆年纪大,可是手脚火气很旺,冬天会把她冰冷的脚抱进怀里捂着,让她一夜好眠。
长辈们围坐一圈聊着家长里短,桑归雨坐在床头一侧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摸着精工细作的小狮子头,突然很想跟人分享,于是拍了一张自拍照片发给裴沐航,激动地和他说着以前的事。
此时的裴沐航正面无表情地陪着家人,连起爷叫他都没注意,他的异常自然惹来全家的注意。
大年初一,各种朋友同事恭贺新年的信息,一大早响个不停,他嫌烦,本来都想把手机丢在房间里不带出来,又不想错过她的电话。
可是现在都几点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发了祝福,而那个女人却一条信息也没有,于是裴家人发现他每看一次手机脸色就黑一个度。
谁都想得到是什么原因。
裴父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那眼神已经说明了全部。
追不到老婆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活该你单身。
大过年的,裴沐起没有打算故意刺激这个弟弟,可她和陆风在一起就是不言不语,看着都甜腻腻的,让人不爽。
裴沐航掀了掀眼皮,正好看见裴母给裴父喂水果,视线一转又看见裴沐起和起爷一左一右靠在陆风肩头,瞬间脸变得更沉了,就在裴家人猜测他什么时候要爆发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之后又连续闪了好几次。
只是他似乎在走神,视线落在手机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起爷扭头看着单人沙发上孤孤单单的舅舅,觉得他特别可怜,他从陆风身上下来,走到茶几边,盯着手机屏一会儿,忽地大叫,“是舅妈!”
裴沐航听见是桑归雨立马要去拿手机,屁股还没离开沙发面就又坐了回去,翘起二郎腿,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好像谁的信息都无所谓一样,而他刚刚起身的行为只是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而已。
明明一直在等舅妈的电话,为什么现在却不看呢,起爷不懂大人的心思,疑惑地看向裴沐起,裴沐起对他笑得温柔。
手机闪了几次,很快就停了,裴沐航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客厅,手机又响了,是视频通话,他还没动作,靠得最近的起爷已经按了接听键。
“舅妈,新年快乐!”起爷拿起手机兴奋地说。
桑归雨没想到是起爷接电话,愣了一下,很快想到大过年的一家人都一起,也许他正忙着什么事,让人帮忙接个电话很正常,于是和他聊了起来。
她本来就是想找个人分享喜悦,不是裴沐航,起爷也不错,而且好久没看见他也很想念,聊着聊着桑归雨就给他讲到了乡下的生活,讲自己小时候去田间水沟里钓龙虾,讲溪水边翻开石头会有螃蟹的趣事。
起爷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一切对于他来说都陌生而新奇,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发出惊奇的声音,如此捧场的听众让桑归雨说得更起劲。
她拿着手机对准架子床,雕梁画栋的老房子,石头铺的小路,压水机,天井……让起爷能看到这些东西,裴家人都觉得有意思,就靠过来一起看,裴沐航没有凑热闹,只是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明是很想听清楚。
桑归雨把房子里外介绍一圈后就一路往外走,冬天的旷野草木枯萎,只留下干掉的茎叶,萧瑟寂寥。
她边走边介绍,沿路还会遇到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裴家人就听她一会儿叫三舅啊一会儿叫什么炎凌嫂啊。
亲戚真不少。
一个村里的人,深究祖宗十八代总是亲戚关系,在这里她有外公,还有大外公、三外公,他们下面自然就有各种舅舅和姨,再下面就有各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又各自组成家庭,生了孩子,反正就一大帮人。
乡下喜欢窜门聊天,一家事百家人都知道,桑母被老公抛弃的遭遇几乎整个村子都知道,而她又是独女,自然要比一般人家的女孩更出名,那些姨妈嫂子什么的,她都认不齐,她们却非常关心她,每年回来都要问她有没有谈朋友有没有结婚,见她没对象就说要介绍,今年也不例外。
然后裴家人就听见有一个大妈声音说外甥多好多好,在市里有车有房等等,要不要见见做朋友。桑归雨最受不住这种热情,说了几句就借口溜了。
裴沐航听到有人给桑归雨介绍对象,心里郁闷。
这女人难道不会说自己有老公了吗?
聊了很久,桑归雨都没有看见裴沐航出现,这时候恰巧桑母叫吃饭,就结束了视频电话。
通话结束,裴沐航以为那几个围着自己手机的人会自动散开,没想到他们却仍在原地还用着奇怪的表情看他。
“怎么了?”裴沐航挑眉。
“有个男人……”裴母捂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男人?”
“刚刚有男人抱舅妈。”起爷说实话。
“嗯,还是个大帅哥,看来弟妹行情不错哦。”裴沐起夸别的男人帅,陆风不乐意,掰过她的头狠狠亲了一口。
裴沐航懒得看他们夫妻,拿起手机要看男人是谁,视频早就结束了。他一个电话过去,像盘问犯人一般,问她在哪在干嘛。
桑归雨知道他对于分开过年一事闷闷不乐,对他淡漠而严厉的语气丝毫不在意,笑着问他想不想她,见他没吭声,直接告白。
“我好想你,白天想,晚上也想,怎么办?”她状似懊恼无奈,惹来桑母白眼。
裴沐航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晴朗,不过仍旧不言不语。
见他光听不说话,裴家人心中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明明高兴得要死,装什么高冷。
桑归雨闲话家常,跟他说着家里庞杂的关系,在裴沐航开口问那个男人是谁之前桑归雨就提到了他,刚刚视频关掉的一瞬间,她看到起爷惊讶的表情,担心他们家人误会,特意说了一下。
三舅的大儿子不但长得帅气,而且非常有才,以后有机会可以给他介绍。
裴沐航对那些人没什么兴趣,只是喜欢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非常有兴致地听着,又听她说明天后天要干嘛干嘛,那么多活动没一个与他有关,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桑归雨支支吾吾,不好直说自己有点乐不思蜀了。
“很快就回去的。”她只能这么说。
“什么时候?”某人声音明显没有耐心了。
“干嘛?”
“我去接你。”
“没事的,你忙,我和老妈会自己回去的。”
“……”
“好。”
她们不常回乡下,回来一次自然要把直系的亲戚都照顾到,桑归雨跟着老妈到处走了亲戚,有一次跟表妹和她男朋友去逛街,看到表妹给男朋友买衣服,一边挑一边在男朋友身上比划,觉得特别甜蜜。
她跟在后面提提意见,突然视线被模特身上的一件白色羊毛衫吸引,觉得特别中意,正好年后不知道给裴沐航带什么礼物,就买了下来。
之后几天,裴沐航和桑归雨就归期定在哪一天进行了多次磋商,要不是碍于桑归雨跑到乡下又不肯告知具体行踪,裴沐航就要去劫人了。
他从没有过过一个这样无聊而漫长的新年,小雨不在身边,他整个就像没电的机器人,毫无兴致去找朋友玩,父母走亲访友也完全不参与。
直至大年初五,他坐在沙发上发呆,被起爷一身特别炫酷的新衣服提醒,想到应该给宝宝购置衣服了。虽然时间还早,但是提前准备起来,到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
于是某个百无聊赖的人突然来了精神,早上开了车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
桑归雨能够感觉得出来他越来越郁闷的情绪,嘴上说着要多玩几天,还是跟老妈商量初六下午走。
这几年忙着打工,桑母回乡下的次数不多,如果可以她也想多陪陪老母亲,却又心疼新年后的开业红包,所以桑归雨一提她就同意了。
她正准备打电话和裴沐航说要回去的事,忽然看见外婆拉着老妈急匆匆朝外头走,看样子很着急。
桑归雨小跑跟了过去才知道外婆要问一个老农户买鸽子。
现在人家都不愁吃穿,买食物总想着健康生态,没有农药添加剂什么的,老农一辈子做这行当,养鸽子用的饲料都是自家种的谷物杂粮,更不会打些奇奇怪怪的药水。
同一个村子的,知道底细,自然各家都争抢着要买,手脚慢了可就没了。
桑归雨就站在外围,注视着佝着背的外婆挤在一群婆婆妈妈中间,围着老农户的两个鸽子笼挑来挑去。
一个胖大婶不知为何突然伸出一只大胳膊推搡了一下,惊得她立马上前,担心外婆被推到了,出乎意料的是外婆不但丝毫不受影响,还拎着一只鸽子腿转身把鸽子举到老妈面前。
她的手骨节很长,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称,没什么肉,完全是皮包骨的状态,暴起的青筋扭曲交错,看似年老衰弱,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双多么温暖有力的手。
白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掩不住脸上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得意,好像挑到了一只全世界最好的鸽子,在向女儿炫耀。
这世界上最动人的莫过于母爱。
桑归雨眼前氤氲着一片水雾,模糊中看到两张对视的笑脸,知道自己情绪来得有些不合时宜,立马转身离开了。
她决定了,明天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