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殿东西分别为梧相阁和月照楼,中间是九层宝塔,十巫便居住第九层塔中。此番十巫齐聚,只为四四十六日后的九月初九。
“羲唯已经等不及了,那日在闵城王宫,她已经动了杀心。便算是和我们撕破了脸。”巫谢想起便来气,历代神权和王权相争,却从未有像羲唯这般不顾彼此面子,彻底扔上台面的。
“可她明明就快得手,有为何急急撤去?”巫彭皱起眉头,“巫姑,那日侍女陪着女王和阿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巫姑……”
“师兄何事?”巫姑回过神来
“你近日怎么心不在焉?”巫彭不满道。
“许是要感应阿泉神思,自和她溶血后,我确实疲惫很多。”巫姑苍白着脸,揉了揉太阳穴,“那日也无甚奇怪,只是途中女王有些不适,便送她回去了。”
“我说我们也不必如此累心。九月九之后,女王若不能顺利受孕产子,那是最好,待她交出最后象征身份的圣物日月麒麟。我们便推了那阿泉尚未,纵然晚颂阴差阳娶去了她,也成不了气候。当日我们让他未戴冠而接任祭司位,就是为了不让他继承日麒麟的能力。此举虽是因他不是我们看中的祭司,防着万一,如今到底是排上用场了。他们没有日月麒麟在手,闵城王宫祭司殿在算是尽在我手。”巫谢侃侃而言。
“说的好,这样我们既统一了神权和王权,又得了天下民心。他日呈旨澜沧镜,想必上神也会降幅吾等。我们便可真正地携王者以令天下”巫罗点头抚掌。
“那若女王顺利诞下新主,又当如何?”巫咸于众人的笑声中发文。
“若女王顺利诞下新主……”巫谢笑道,“我们手上也有新主,阿泉留着羲临王室的血,生来便能驱使日月麒麟,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阿泉已经嫁人,已难保处子之身。若即位新君,下如何面对万民,上又如何回复神谕?”巫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如此,便只能舍弃晚颂了。”巫真终于开了口,众人有一瞬的惊愕,同时望向他。却见的巫真目光坚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恒廷便是如此,当年一心护着女王,无心祭司殿诸事,与我等更是离心离德。晚颂更是从他手中抱来,说是神谕选中之人。要不是看他确实因窥视神思造了反噬,又早早交出了祭司权柄,我们怎么信他?虽然后来将晚颂托于吾等教养,确实也不再理事,却终究不和我们一心。”年事已高的几位长老,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却是用眼神同意了巫真的话。
九月九未到,梧相阁中发生了一件亦悲亦喜的事。新婚不过两月的祭司夫人有孕了。阿泉看着躬身退下的医女,一双看似清澈却毫无生机的眸子攒出一点笑意,“你再与我说一遍,我怎么了?”
“恭喜夫人,是天大的喜事,您怀孕了。”医女欢喜的真切。
“当真?”
“千真万确。夫人!”
“你再看一看吧,定是诊错了。”
“绝不会错,夫人放一万个心。这有孕胎像是最好诊断的,又不是恒廷祭司那般复杂紊乱的脉象。”
“哦?你还为恒廷祭司诊过脉?”
“是,恒廷大人的脉象一只是我照料的。”
“好,我放心。”阿泉淡淡而笑,手上却霹雳而下,将医女击昏于地。广袖中银光射出,倒地的女子慢慢缩小变至尘埃被收入袖中。一如那日月照楼中的灵韵。
她有一瞬间想过,嘱咐或者威胁医女帮她保守怀孕的秘密,可是她不信任任何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当夜,缠绵过后,阿泉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晚颂给她端来香气馥郁的汤药,执着白玉勺子细心替她吹凉。她温顺的就着他的臂弯喝下去。等整整一碗饮毕,才柔柔开口:“想来成亲那日,你就发觉我用了避子丹。”晚颂持碗的手抖了一抖。“所以我们第二次行周公之礼后,你就开始喂我解丹药的汤水。其实何必如此麻烦,你再喂我吃颗丹药便解那药性了。”
晚颂将碗放于桌上,眼眶微红,勉励压住声色:“这类丹药药性太烈,你已吃了一颗,伤了身体。汤水温和,不单单可解药性,还能固本修元。”
“我……”阿泉突然语塞,她想和他解释,又想安慰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成亲那日,虽是我强迫了你于我拜堂,可是明明你是真的高兴。成亲后的日子,我也能感受到你真实的情意。可是为什么,你不要孩子。不要孩子,你有很多一劳永逸的办法,却又为何偏偏只用避子丹。阿泉,我们一起长大,可是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我看不见最初的你,我不知何时把你弄丢的。那么一个瞬间,我都怀疑,是否从相识那一刻起,我便没有见过真实的你?我到底有没有拥有过一个完整的你?”
“完整的我?”阿泉的泪簌簌而下,那是极欣慰极辛酸的泪。必是爱到了深处,才会觉察出身边人的异样。“我也想要一个完整的自己!”
她终究没有勇气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只有月色从窗外洒进来,跌入房间,碎成一地。
九月初九,望突泉水开始沸腾。祭司殿倾数前来观礼。
阿泉着了一身湖蓝镶金的九叶芙蓉装,一头高高的发髻只插入了一只及笄之礼上晚颂赠与的白玉簪子。晚颂持着她走入十巫中间,由巫真执礼带路,巫谢巫姑相侍随性,左右两边分别是巫礼巫咸与巫即巫朌,后边是巫罗巫彭,最有由巫抵收尾。阿泉笼于广袖中的右手扶了扶左臂,眼角眉梢里于晚颂展颜轻笑,是一副温婉的幸福模样。
然而随着缓缓前行的步伐变化,两人相视了然。明着是一贯祭司殿朝见的常规位置,实则却是按着奇门遁甲摆出了阵法。八门之中,只有休,伤,杜,景,惊,开六门,不见生门,不遇死门。
“长老对我们,当真是爱护有加。”阿泉笑着浅浅道。
“凭我二人之力,可能破阵?”晚颂一向言语温和。
“若是用长老们所授之功,自然想也莫想。”阿泉抬起一脸明媚的不真实的笑意,看着九月阴霾的天空,落下绵绵寒雪。
雍禾正殿上,尚未见到女王,竟先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上代祭司恒廷。
阿泉与恒廷目光相接时,笼于广袖中的双手骤然握紧,眉眼清冷里酝酿出一丝杀意。
许是多年病榻缠绵,恒廷虽尚未到不惑之年,眉眼间却已然苍老,耳畔鬓发更是镶了缕缕银丝。只是走进十巫时,腰间悬挂的日麒麟泠泠作响,散出阵阵寒光,眉眼里聚起的神采更是让当年同朝理政的十巫撤下了阵法。
“本座二十余年不上这雍禾正殿,只当早已换了天日,不想各位还留着三分薄面,承让了。”
“孤也十数年未上殿了,不想这里竟如此热闹。”羲唯着碧玉九叶莲花装,腰间月麒麟仿佛受到了感应,在主人步履蹁跹时也发出柔柔的光芒。经过恒廷时日月麒麟更是相互吸引,仿若有烈风拂面,一瞬间黑衣的十巫,白衣的两代祭司,有着惊人面容皆穿九叶朝服的两个女子,一瞬间所有人都衣袂翻飞。
风息后,巫姑捧着一盏用青松玉瓦盛着的泉水,奉给女王,恭敬道:“愿神佑羲临,陛下再孕新主。”
瞬间,众人齐齐下跪,高呼:“愿神佑羲临,陛下再孕新主。”
羲唯接过青松玉瓦,看着那一汪如玉一般的泉水,有气泽氤氲,又抬眼望着朝下众人,笑道:“如孤这般,已是三十又三的年纪,竟是首次饮这望突泉水,想来羲临开国万万年,孤是第一个了。如此这般,不喝也罢。”随着话音落下,瓦碎水洒。
台下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十巫是因没想到羲唯如此不顾脸面,若说这次是首饮泉水,那么那么十五年前对外宣称的死胎从何而来,眼前的阿泉又该如何解释。恒廷震惊是因为昔年他赌气偷偷编于史典之中的那段女王的风流韵事原来远比他知晓的荒唐,她竟然为那个异国王子生下了孩子。
唯有那个同样穿着九叶衣衫的女子含了一抹笑意,走上前,迎向王座之上的女王,“陛下当真爽快,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虚伪的面子,丑陋的里子确实该抛一抛了。”
羲唯走下台来,握上阿泉的手,轻轻抚拍,眼神却扫向十巫:“这些年,有劳各位了,如此费心为我□□公主。今日若非要说孤饮水结胎,孕育新主,不如说是孤要传位于公主。”羲唯不顾十巫错愕的神态,卸下月麒麟别入阿泉腰间,顿时华光贯入阿泉体内,却又迅速弹离出来。
“阿泉——”
“小唯——”
今昔两代祭司冲过去扶起彼此心爱的人,“阿泉,你明明就是……为何会这样,为何你继承不了月麒麟?”
“因为我无魂无魄,我自出生,便被丢入望突泉,魂魄早已伺树。换了我母亲不老的容颜和三百年的人寿。”阿泉看着双手发抖的晚颂,安慰道:“我的确不完整,可是对你的情意,确实十足十的完整。”阿泉抹尽唇边鲜血,望着对面的羲唯,冷冷道:“那日在望突泉,我要你做的两件事,这第一件传位你做了,虽完不成了,我不计较。还有一件,我看着,你继续。”
羲唯喘出一口气,望向晚颂,触碰到的是像剑一般要吞噬她的狠厉目光,“你这样看着我,我却很高兴,吝儿没有看错人,是天意弄人。只是吝儿,若他日……他日但愿晚颂只恨我一人。”话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摘下萃了剧毒的紫金股钗刺入身畔恒廷的脖颈中。
三千青丝滑下来跌入恒廷眼里,是少年同修的时的无忧岁月,是告知他已经有心上人的羞涩模样,是被他酒后乱性后的仇恨眼神,是抱走她孩子时的恩断义绝。
日麒麟因护主破光而出,月麒麟相迎而上。传承了万年的圣物,片刻前还相互吸引亲昵,如今相击而碎。
“想来,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恒廷倒在地上,已是强弩之末。他望着同样反噬弹出的羲唯,正勉励撑起身子,终于在过了二十年后,重新看了他一眼。“小……唯,我不……不……”他已经说不出声来,是不要,不信,不悔还是其他,没有人能知晓。唯有不远处的女王在时隔二十年之后,再度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终于失声痛哭。
一代祭司就此湮灭,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留给了那个毕生挚爱的女子。可是却人死而眼不闭,直到如今这一代年轻的祭司秉着一颗仁爱之心,覆手合过他的眼眶,才终于瞑目。
十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短暂的摄住了心神,然而风花雪月痴男怨女的故事向来为他们所不齿,他们真正在意和庆幸的事是让他们忌惮多年一直不敢贸然先动手的日月麒麟如今终于被毁,只剩一地璀璨的碎片。
“陛下不饮泉水无妨,要传位公主也可,十巫自当鼎力辅佐。”巫真道。
“你们是辅政,还是执政,从此与我没有半点干系。”羲唯站起身子,目光望向空当当的殿外,并没有她期待中兵马喧嘶的声音,只有纷纷扬扬的白雪飘落下来,安静得让人害怕。
“陛下此言差矣,羲临历代君王,只有崩逝,没有被废。如今公主即位,您又当如何自处?”巫谢紧追不舍。
“朱卷国中有巴蛇吞象的故事,长老可曾听过?”阿泉笑的温婉。
“巫谢向来性急,如你所说,等孤崩逝,怕是你都不在了。孤尚有数百年人寿!”羲唯一双丹凤眼满是蔑视。“若非为了吝儿,孤何惧你们十巫!”
“陛下,请不要这样说。”阿泉笑道,“若非今日兵马未到,恒廷赴死,你能如此大方?只是遗憾,你多年所思之人,十年前所托之人,并非良人。”
“吝儿……你不可以这样说,不可以。他是你……”
“他是谁无所谓,是我的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所有的不堪不甘和悲剧,全都因他而起。”
“吝儿……”
“不要这样叫我!”阿泉喝道,“我会保你此生荣华,直至百年后身灭魂散。”
“好大的口气!”巫彭灌下一口香气袅袅的茶,将茶盅掷于地上,“阿泉你自己都保不全,还如此狂言保他人荣华,简直未把十巫放在眼里。”转身又对巫真道:“你是族长,我们向来听你,可你看看如今,左右日月麒麟已毁,便是有王女继位,没有圣物加持,谈不上名正言顺了。痛快去了这母女二人,收了王权,我们也算实现了这羲临王国神权的真正一统。”
巫谢首先出来附议,随后十巫缓缓偏移,是来时的站位。十人凝指发力的瞬间,阿泉拂开云水广袖,避开了来势。然而护着恒廷遗体的晚颂慢了半招,虽是躲过了十巫光剑的袭击,却没有逃过剑气的余威,右臂被刺出一道淋漓的伤痕,整个人也被拖入十巫阵法中心。
“找死!”阿泉眼中戾气上涌,看着阵中持剑破阵的晚颂,在转瞬间已是满身伤痕。
“用你腰间软剑,杀了羲唯。然后自刎,我们便留晚颂一条性命。”巫谢命令道。
“你倒清楚,她用我魂魄伺树换得人寿,世间也就只有我能提前结束她的性命。只是这两条命换一条命,并不划算。”
“晚颂于你,高于生命,你会的。”巫彭冷哼道。
“这话不假,只是还不需我以命换命。”阿泉左手握拳,闭眼拈诀,瞬间整条左臂发出血色鲜红之光。巫姑突然偏移了位置,景门跟着巫姑一起移动,整个阵法晃动起来,巫罗越过来想要替补景门,明晃晃间只见得生死两门一闪一隐重叠而出,十巫大惊。晚颂看准时机,在死门现行时,执剑劈开,生门豁然大开,便一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