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之巅,白衣的少年坐在榻掐,挑出指尖血滴入神女口中,眼见的一滴滴吸了进去。
他松下一口气,继而替神女渡上修为。只见莹白的气泽在两人交缠的手中萦绕。他微白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终于他可以护着她了,可以为她做一点事了。
白色光芒愈发盛大,缕缕贯入神女体内。少年心下慰藉,便是相聚的时光短暂,总也好过病弱缠身,阿御一定是不喜欢这样的。如此想着,却不料一片银光迸裂,倾数从阿御体内反射出来,连同着先前的指尖血,也从她口中吐出,尽数归回来处。
光芒散尽后,桑泽沿着床榻跪了下去,束发的挽带松松垮垮的落在耳畔,额前的一缕头发也散了下来,他却无意理会。只是看了一眼床榻之上依旧沉睡的神女,遂而盯着自己那只划破的手指,看着隐约的血迹,终于掩面哭了起来,仿佛一个无处归家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的灵力?我只是希望能够为你做点事,我已经长大了。你说过,待我九尾化赤后便可以与你并肩而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殿下!”漠鼓潜在俊坛渊的中心池水中,被巫山之上磅礴的灵力震醒,匆匆游上山巅。看到眼前的一幕,忍不住开口劝道:“圣上这是为您好,她如今不过是沉睡着,并无大碍。您这样渡她灵力,无人护法,一旦失控便会被圣上全部吸为己用!”
“从来都是她为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漠鼓不再说话,论术法、天理、修为这类事,他在行。可是谈及情感宿命他却委实不懂。只得招来浴月陪侍桑泽。
桑泽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自己仿佛累极,趴在御遥的床榻边握着她的手模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醒来,吻了吻床榻边那只素白的手,转身去了四野。
四野之中,苍梧之野是囚禁触犯神谕者的地方,大乐之野则是各式朱玉矿石丹药的发祥地,专为凌迦炼丹所用,天穆之野则是通往大宇双穹的唯一入口。
如此盘算下来,便只有向人间传授蚕桑织布的欧丝之野会与凡尘扯上瓜葛。
凌迦一心想让离合魂脉占上红尘浊气,消亡于人间。又说从四野方归,这恰好与靑池魂归乌离国的时间先后吻合。桑泽一路驾云御风而行,在心底将事情前后理了个遍,如此便落在了欧丝之野。
欧丝之野一片荒芜,唯有正中心三棵桑树挺立着。桑树高达万仞,有枝无叶。枝蔓条条穿插,东西蔓延,俨然将欧丝之野切割成南北两半。
桑泽执着扇子,站在南半边,化出琥珀色的眼眸探清三棵桑树下隐藏着的身影。
一个女子披散着一头长及脚踝的银发,正跪倚在最中间的桑树旁机械般地吐丝。桑泽缓步走近,却也不见她回头。直到走至她身畔,才发现她元神出窍,此刻只是一个空壳。
有风拂过,吹散了覆身的银发。桑泽瞥见女子身上的浅粉色衣衫异样,不似纱缕,不像锦缎,又非棉麻。他俯身细瞧,眉间愈发皱起,忍不住伸手触碰衣角,却见的衣衫仿佛活物般骤然缩紧,是保护主人的模样。
“蝉蛹!”桑泽看着女子周身散出的仙气,不禁心下疑惑,凌迦神君管辖的四野之内尚未听说有封神执掌的,一直都是虚位以待。面前女子披蚕蛹而不分日夜吐丝周身又神泽仙气缭绕,如此模样分明是一个神。
桑泽脑海中闪过昔年在青丘清修时,在《封神杂记.预》中读过的一段话:“四野有神,苍梧为龙,大野则舞,天穆以鹤,欧丝为蚕,机缘相定,待以相候。”
如此看来,欧丝之野的蚕神竟是出现了,那么当日凌迦神君定是为了授予神位而来。而蚕神元神出窍必是去了人间教授缫丝纺绸。人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间一日神界不过片刻功夫,想来蚕神无需太久便会归来,桑泽便静下心来等待。
然而眼见得西边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已少去两层,人间也该有月余的时间,蚕神却丝毫没有归来的痕迹。他本想化焦鹤琴奏曲引出离合神魂,奈何身上没有离合的饰物。如此便再无心等待,化作一缕轻烟入了蚕神梦境,探其神识。
这番探神思因着本体元神入了凡尘,桑泽也跟随下了凡尘,又恐扰乱人间秩序,只得自封了法力。
估摸七八柱香的时间后,他看见千万条蚕丝向他射来。他虽自封了法力,功夫尚在,掠足后退,眼见的蚕丝将要迎面缠上身来,他执扇挡面。反手间扇头缠上全部的蚕丝,手下发力,竟将万千蚕丝拧成了一股,远远望去倒是像极了舞者手中装饰的绸带。桑泽收下一松一紧,蚕丝绷着崩退,倾数弹在了另一头银发女子的身上。因她只是个元神,尚无实体,被这样一弹倒也没有倒下,只是看看退后了两步。
“来者何人?”银发的女子收了蚕丝,细长的眉眼中带着疑惑,对面的男子体内没有半分法力,周身也无神泽仙气缠绕,可是手中折扇却是一件上等的神物,竟可一招挡住她的冰雪蚕丝。
“在下桑泽。”
“你是……巫山的守护神,桑泽殿下?”
“正是!”
“不知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我来取回司音之神的魂脉。有劳蚕神高抬贵手,送还与我。”桑泽看着对面的女子并不答话,好言道:“今日若不是我来,便是御遥圣君亲来,届时只怕不会如我这般客气。”
“殿下既对我知之甚清,我便也不与您周璇含糊了。非我不愿交出司音之神的魂脉,实乃魂脉已入凡体。再难拿出!”
“入了凡体?何人之体?”
“殿下!”蚕神跪倒在地,“你我都为情而来,成全我或许也是成全你自己。”
“你倒是看的透彻。”
“昔日君上将司音之神的魂脉交于我时,便告知不日御遥圣君便会来取回,要我抓紧时间。如今来的是您,您对御遥圣君的心思,洪莽源皆知。小神虽初列神位,却也知晓几分。”蚕神抬起头,眼中哀怨,“我要的并不多,只想要一个如果罢了。”
“此话怎讲?”
蚕神低垂的头迟迟为抬起,只是双肩颤栗,仿佛想起了极痛苦的事。待欲要开口,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周遭上下颠倒了起来。
“赶紧让元神归位!”
片刻后,蚕神神体合一,从桑树旁停下吐丝,站起身来,周身的蚕蛹被她化光敛尽。正当她四下寻找桑泽时,桑泽现出身形,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到底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桑泽殿下!”蚕神提着覆地的长发,急急过去搀扶。
“无妨!”桑泽笑着向她致谢,“只是刚才为探你神思,随你入凡尘原以为会在人间多留些时日,便自封了法力,此刻强行启开法力,有些反噬罢了。”心下却想着,幸亏阿御不在此,不然定要为他不好好学习法力的自启自封而将他骂个狗血零头。然而一想起阿御,他心中又疼得厉害。
“半年多以前我受封神位时,从君上处得了司音之神的一缕魂脉,便将之投入了骅儿的体内。此番本是去人间教授缫丝纺锤的。因感知到骅儿有异样,是故才在人间逗留至此。”
“骅儿?”
“他是我在人间的夫君。若按着人间纪年,他离开我已经快两百年了。”
“你受封神位已半年有余,便等于是凡尘三个甲子多,也就是在你夫君离世后近二十年你便来了神界?你这副模样想来不日飞升时也就三十余岁,便是人间所谓的不惑之年尚未到达。想来你这十数年不单单是思君而已。看你前生不过一届平凡女子,竟能得神谕青睐,到底也是你的造化。”
“殿下谬赞!我夫君离世后,确实日夜思念,但夫君曾教导,生而为人活在世间,便是平凡如蝼蚁,也应当活出意义。我于人世的那些年,幼时战乱不断,哀鸿遍野。幸得父亲行医,我便跟着一起救助帮扶,在一方土上也有些名声。夫君便是我七岁那年救回家的,记得那日……”银发的女子突然间抱起头,滚在地上。
“你怎么了?”
“我于人世的那段记忆被封印了起来,虽然成神后靠着法力记起了许多。却染上了这一想便头疼的毛病。进来更是日益严重。殿下此番前来,既要拿走司音之神的魂脉,小神不敢不交,只是求您可怜我一世情缘浅薄至此,容我几日功夫,让我想起全部的记忆。与骅儿过几日夫妻的日子。”
“你要想起记忆我便随了你,也大可帮你。只是你要与你夫君过几日夫妻的日子,怕是不行。”
“如何不行?夫君离世不久,因着我祖上曾是羲临国十巫中巫真一族的后代,留下了一个招魂的曲子,虽是残谱,却也是有用的。我召回了骅儿的六魄与二魂,如今司音之神一魂已投入骅儿体内,我已金针测过,严丝合缝。我又注入了起死回生的丹药,如今只待他醒来便罢。”
桑泽叹了口气,放眼望着无边的欧丝之野。凌迦啊凌迦,你这般算计离合,就算不在乎阿御的想法,难道也不担心神谕的惩罚吗?
“你要知道,我若此刻直接从你夫君处抽回司音之神的魂脉,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如你所说,你这一世情缘浅薄至此,情之一事我大抵也感同身受些。不若我们一步一步来,先全了你的记忆,后事再说如何?
“也罢!”
“你既然有这样一个头疼的毛病,记忆又不甚完整。我也不牢你辛苦回想了!”桑泽说罢,只见一道霞光闪过,天辰命盘的子盘落入他手中。他笑着朝着虚空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你在人间的名字是什么?”桑泽拨转着子盘上一个个芝麻大小的命理数。
“朱颜!”银发的女子轻声道。
“绿鬓朱颜,好名字!”桑泽叹道,一手却已配出“朱颜”二字,又将其掌纹印在子盘上。不过片刻,只见光芒大盛,朱颜的一生徐徐展开。
这朱颜出生于乌离国,骨子里却留着羲临国宗室的血脉,诚如她自己所说祖上是巫真的后代。然而桑泽随着血气探出的情形,却更为惊心,原来这朱氏一脉竟是樊恨国置于乌离国的一颗暗子。
蚕神看着子盘上的情景,呆在了原地。不甚惶恐地望着桑泽,仿佛话不成调:“便是巫真长老后代这一密辛,原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父亲从未告知与我。何况这作为樊恨国的暗子,更是从何说起?便是这樊恨国,我也从未踏足过!”
“莫急,我们且看看这前因后果!”桑泽调拨着子盘,落点在朱颜七岁那年救回骅儿的那一刻。
“骅儿!”银发的女子满怀热泪,仿佛回到多年前。
“如今我们与他们不在一个时间里,这只是你看到的幻境罢了。你可想回到他的身边,做一个旁观者,看一看昔年往事!”
“可以吗?”
“当然!”桑泽笑道,心内盘算离合的魂脉说什么也不能落在凡人身上与之交合,但若与蚕神动手强行抽出,自己倒伤不了什么,只是可怜这蚕神到底也是个好女子,初列神位,便落个修为尽毁的下场,委实太过严重。“本座封了你法力,送你入凡尘,我在这上头护着你,你且去看看往昔。能不能得个如果,便看你自己了。切记不可扰乱其他人间事。”
“殿下大恩,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