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老二抿了口茶,慢慢落盏,满是惬意地伸了伸胳膊。
钟铁衣却是一副焦急的神色,他心有牵挂,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叹道:“狄二兄,瞧你这副慵懒德行,是不是只要喝上好茶,天塌下来都懒得理他了?”
狄老二哂道:“错。其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茶,要想泡出一壶好茶,光有上好的茶叶是不够的,水源和火候都十分讲究,只有深谙此道的人方能把握。”
钟铁衣两眼一翻,道:“好好,我是不懂泡茶,将就着喝罢。那其二呢?”
“你有心情听吗?”
“那还能怎样?总好过在这干着急。”
狄老二失笑道“说的也是。其二嘛,我这不是慵懒,是放松,只有精神放松了,头脑才灵敏,身为将帅,应当做到千军动而心不动……”
钟铁衣突然来了兴趣,笑道:“狄二兄,你这些学问是不是跟刚才提到的那位高人学的啊?快说来听听,对方是何许人也,我也想结识一下此等奇人异士。”
“钟兄见谅。非是我狄老二小家子气,实在是与那人早有约定,对他的行踪和名讳不得向外人透露。他是我在一次来中原的途中结识的,当时他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恰巧帮了他一把,他因此心存感激,执意邀我共饮一醉。我们意气相投,在酒楼大喝了一场,相互引为生平知己,但是他好清静,怕人打扰,所以与我下此约定。”
钟铁衣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便不为难狄二兄了。老四怎么还没回来,快去了一个时辰了罢?我们的茶都喝了好几盏了,这天也差不多亮了。”
狄老三耳朵贴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他忽道:“这不来了嘛。”话一落音,门外果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正是狄老四。
钟铁衣赞道:“老三这耳活真是绝了,连老四的腿脚都瞒不过他。”
那女子闻声而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情况如何?可有发现宫主的踪迹?”
狄老四摇了摇头,而后咧嘴笑道:“果真如我二哥所料,敌人在西侧的山坡上布下了埋伏,上山的各处要道都设了暗哨,一共二十多人,其中有一半是弓箭手。”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急道:“另外两处地方的情况呢?”
“敌人布防严密,想接近他们极为不易,光是西侧一处地方,就将我精力耗尽,东侧的山坡和南边的谷口根本来不及查探。”
狄老二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凛然道:“大家依计行事。老三,立刻通知谷外的夜光卫队,悄悄绕到西侧的山坡附近待命。”
狄老三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刘宸轻轻浮出水面,藏身于岸边的草丛下,他心中一片宁静,进入了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清明之境,一时半睡半醒浑然忘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通体舒泰,直想快活地喊出声来,体内真气充盈,正循着经脉自行运转,受伤时的痛楚已全然不在。
他试着将真气引导了一下,发现意之所至畅行无阻,淤塞的经脉竟已全部打通。更令他惊奇的是,体内的经脉似乎有扩张了的迹象,令真气运行更加自如。
经脉内的真气被他这一引导,越发激荡起来,他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一声清啸有如鹤鸣九皋,他左手抄起妘绮柔,右掌往水面一击,二人螺旋般飘起,往岸上落去,倩影惊鸿一现,恰如彩虹凌空。
刘宸将她轻轻放下,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她驱寒。过不多时,她嘤咛一声睁开双眼,眸子转了转,正好奇地审视着周围的环境,看来这个最原始的办法还真管用。
她感觉自己仿佛倚靠在一个温暖的棉榻上,非常舒服,就跟在家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彩,周围的蒿墙也颇为有趣。
懵懂过后,她蓦然醒悟,一时有些面红耳赤,想要撑起身来。
他轻轻道:“不要动,你需要休息一下。”这句话似乎充满了魔力,她便真的依言不再挪动身体,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此温顺。
他伸手替她整理着凌乱的湿发,目光不经意间从她身上扫过,但见湿透的衣裳紧贴着她婀娜的身段,尽显少女的玲珑曲线,晶莹的肌肤便似温玉一般,瑰丽不可方物。
“她真美,便是玉池边的仙子也不过如此了罢?”他不由心中一荡,当下撇过头去不敢多看。然而对方如云般的秀发却挟着阵阵馨香,往他鼻中钻去,令他一阵迷醉,他一时神魂颠倒如在梦境,真希望天地间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阵山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她不禁蜷缩了一下。
他低头问道:“你感觉怎样,咱们可以走了吗?”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将她扶起,指着上游道:“敌人肯定以为我们会顺流而下,那我们就偏偏往山上走,让对方扑个空。不过得换个道,就沿着左边那条山谷走。”
“一切听你的便是。”
“眼下当务之急,需要找个隐秘的地方为你疗伤,我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料想可以将你体内的热毒清除干净。”
她惊异地瞧了他一眼,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腕一阵摇晃,欢叫道:“真的吗?你什么时候想到的?”旋即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撒了手,转过身去。
他微笑道:“当然是真的,就在破出火阵之后,我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转过身来,深情地往他瞧去,道:“不过……你自己的伤势怎样了呢?偷袭你后背的那人,武功着实不弱,关老头最后那一掌,更是惊险万分。”
“放心吧,不碍事的,我可不像你那样娇贵,一旦受伤便百般棘手。我从小便喜欢闯荡江湖,游历巴蜀时,大小伤势不下数十次,都是过得几日便痊愈了。”
她掩口失笑道:“你是铁打的牛吗?”
“我想多半是的,我师尊他老人家曾半开玩笑地说,我是铁打的水牛猫给的命,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够杀我。刚才那种场面,只是家常便饭。”
她一时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这人……当真有趣……光是这张嘴……就已天下无敌了,谁还能够杀你?”
他倒也面不改色,哂道:“我刚才在水中行功一阵,已把内伤治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很纳闷,关子阳最后那一掌,使出了一股绵力,就像故意放我走的一样。”
“你在水中不但可以长期闭气,还可以运功疗伤?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她思索了一会,接着道:“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原来是关老头手下留情?此事真令人费解。好了,想不通的事就别去想了,咱们走罢。”
他道:“山风很大,我来背你。”她应了一声,依言爬到他的背上。
刘宸纵身一跃,有如骏马腾空,追星赶月般往前奔去,行得数里,岔入林中。
二人依着山势,曲折地翻越了几座山峰,眼前突然一亮,竟是一片石林,其间水雾缭绕宛如仙境,虽石多木少,却幽深莫测。
他惊叹一声,指着前方道:“瞧那水雾,这里莫不是有一道温泉?你冷不冷,咱们去泉水里泡一泡罢?正好暖和一下身子,以驱寒气。”
她甜甜地应了一声,道:“这里好美。”
他便即拉着对方,展开身法飘然而下,四下里寻了一阵,果然见有一道清澈的泉水从石缝间流淌而出,形成了一条溪流,所经之处烟波弥漫,如诗如幻。
周围尽是奇石,脚下绿草如茵,时有几声悦耳的鸟鸣,挟着花草的清香而来,身处此境,当真心旷神怡,令人登时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俗事。
刘宸把她轻轻放到一边,柔声道:“我去试试水温。”
他走到泉水边的一块青石上,伸手在水里划了划,蓦地惊呼一声栽入水中。妘绮柔神色大变,料想是他伤势突发,掉下去了,她忙奔了过来,焦急地寻找,但浓密的烟雾中却哪还有对方的影子?她不禁心中一酸,抽噎道:“你在哪里?不要吓我……”
水中突然哗啦一响,刘宸像条泥鳅般贴着岸边钻了出来,一把将她扯了下去。她一时惊喜交集,一双粉拳雨点般往他身上捶去,口中嗔道:“你真坏……”
刘宸被追得“抱头鼠窜”,连连求饶:“女侠饶命……都是我不好,一时兴起想逗你玩一下,没想到你却当了真,嘿嘿……哎哟,再打下去,骨头就要断了。”
妘绮柔见了他那副可怜模样,当下噗嗤一笑,忽又摆出一副蛮横的样子:“哼,饶你也可以,不过本姑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有你好看。”
刘宸连忙点头:“别说几个问题,就是千千万万个问题我也张口奉上。”
她见刘宸说得有趣,当下又是一笑,举起皓腕道:“哼,那我可要问了。你若是敢虚言骗我,或者是回答慢了,便要挨揍。”
刘宸睨视着她那凝脂般的素手,心中一荡:“便是挨几下揍,也是福分啊。”表面却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道:“姑娘,下手可要轻点。”
她道:“哼,若敢巧言蒙混,老大耳刮子的抽你。”刘宸吐吐舌头,作揖求饶。
她清了清嗓子,道:“你和那位祁妙菱姑娘相识多久了?”刘宸心中一紧,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忙道:“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纯粹是瞎编乱说的。”
“那你为何知道她的姓名?”“记人姓名,我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啊不……”
啪的一声,刘宸脸上挨了一巴掌,不过力道还算轻柔,脸上只微微生痛。他挨了打,却并不着恼,回想起刚才柔荑触脸的刹那,心中闪过一丝甜蜜,不过表面上得装得痛苦一些,惨叫了一声,委屈地道:“干嘛打我?”
她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快说。”说完再次抡起了巴掌。他忙道:“名字是我在酒楼听食客闲聊时知道的。”
“哪个酒楼?”“洛阳的醉乡楼。”“什么时候?”“去年五月。”“你姓甚名谁?”“在下姓刘名宸,师尊赐号昭凌。”“鱼和熊掌,你吃哪个?”“呃,猎熊残忍,还是吃鱼罢……”“祁姑娘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你?”“嗯?啊……她根本不认识我。”“去年此时,你在干什么?”“啊……”
“嗬嗬……”她发出一阵娇笑,放下手臂道:“好了,算你过关啦。”
他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道:“这种整人的鬼主意,你跟谁学的啊?”
“烦闷的时候,青儿教我玩的。”“这青儿姑娘倒是个人才。”
她失笑道:“可不是么,各种麻烦事情到了她那里,都能迎刃而解。”忽又脸露忧伤之情,幽幽道:“唉,自从我娘亲离世之后,都是她一直照顾我,陪着我。”
刘宸心道:“没想到她也是个很可怜的人呐,比我好不到哪去。这些年来,多亏师父和师姐对我百般疼爱,否则真不知道日子如何度过。”他当下心中一酸,对她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安慰道:“你不用难过,以后你烦闷的时候,就有我陪着你啦。”
她欢喜地道:“真的吗,你不会是一时骗我开心的罢?”刘宸一本正经的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不嫌弃,日后我便天天跟着你,照护你,陪你说话,给你解闷。若是谁敢欺负你,我便揍扁他屁股。”她低头应了一声,一时面红过耳。
刘宸又道:“那你父亲呢,他不管你么?”她抬起头,语音哽咽地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娘也从来不跟我提起。”
刘宸“啊”的一声,歉然道:“都怪我不好,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都习以为常了。和你说了这些话,心中倒舒畅了许多,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嘻嘻……这两天虽然惊险,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刘宸傻笑一声,感慨道:“我也这么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当真其乐无穷,多亏了火莲教那班猢狲,陪咱玩得这么起劲。”
妘绮柔被他这句诙谐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她娇怯怯地白了对方一眼,欲言却羞。
他瞧得心中一荡,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忙岔开话题道:“我先为你疗伤罢。”
她抬头望来,道:“但是我有些担心,你上次都累得晕倒了。”
他摇头道:“这次不会了。我不是说了嘛,我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见她一脸疑惑的模样,又道:“好罢,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你说个清楚明白,若不消除你心中的疑虑,你便难以释怀,心也静不下来,那还如何疗伤?对罢?”
她一阵点头,连连称是。
刘宸便把无极宫的情况大概地解说了一下,而后接着道:“我们混元宗有一部玄奥的武学典籍,唤作《潜龙诀》,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记载的是「天龙剑法」,修练的是至刚至阳的天龙真气,下卷记载残缺,修练的是至阴至寒的地龙真气。”
她奇道:“为何下卷会残缺呢?”刘宸哂道:“听师父说,祖师爷创下这套武学的时候遇到了颇多难点,一时难以想通,需要等待灵感。然而灵感迟迟未至,羽化登仙的机缘却已到来,遂留下了这一卷残书。唉,这可能是一种天意罢。”
她讶道:“人真的可以以武入道,羽化登仙吗?”
刘宸道:“应该可以。我黄师伯的一身修为便已超出了一般的武学范畴,与典籍中记载的‘以武入道’颇为接近,假以时日,未尝不可。”
她目露光采,一时遐想连连。
刘宸又道:“由于下卷典籍残缺不全,修练起来十分不易,稍有不慎凶险难料,历代宗主都选择将它封存起来。直到我十四岁剑法大成那年,师父说我天资独厚,且天生北冥之体,大可一试,遂将下卷典籍传了给我。”
他露出回忆的神情:“下卷心法果然玄奥无比,加上口诀残缺,解说不全,我至今仍有许多地方未曾领悟。我当时照着典籍记载,将天龙真气封印于锁骨“缺盆穴”,开始慢慢修练地龙真气,随着地龙真气越练越强,之前的天龙真气已被完全封印。”
她不解道:“为何一定要将天龙真气封印?”刘宸笑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有这个疑惑,到后来才知道原因所在。人体内的经脉所能承载的真气是有限的,若不将原来的天龙真气慢慢封印起来,地龙真气便练不出来。”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摇头道:“那我更不明白了,既如此,那又何苦花这么大的功夫去练地龙真气,之前的天龙真气不就白练了么?”
“不然。祖师创下这套武学的终极招式唤作「天地潜龙」,那便是要将天、地二气合而为一的,典籍有云:‘阴阳相生无穷尽,合二为一问太极,意随心发剑气动,潜龙升渊天地留。’我如今地龙真气已有小成,若把天龙真气释放出来,是不是……”
“但是你别忘了,人的经脉承载有限,怎么可能同时存下这两股真气?”
“这一点我也一直弄不明白,但是现在,似乎有了眉目。被困火阵之时,封印的天龙真气无意中外泄出来,虽凶险万分,却正好应正了‘阴阳相生无穷尽’这句话。”
“难道……外泄出来的天龙真气,真的生成了地龙真气?”
“不但如此,我后来还发现,体内的经脉似乎扩张了少许。”
“天呐!这可了不得,若真如此,这才是潜龙诀最厉害之处。”
“我想是的,天地间的奥妙,当真玄之又玄。‘阴之极则阳生,阳之极则阴生’,阴阳本就是相生相克的,这正是本派武功的精髓所在。”
“你说了这么多,跟疗伤有什么干系吗?”
“干系可大了。依我上次帮你疗伤的经验,残留在你体内的‘热毒’乃是敌人掌力所留下的一道真气,其性至刚至阳,与我的天龙真气有相似之处,我若将之吸出,引到我的体内,与天龙真气一并封存,日后还能为我所用,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她想了想,道:“话虽不错,但这毕竟只是你的一个推测,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来没有试过,万一出点岔子……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说完最后一句,登时俏脸绯红。
一个女儿家,能对异性说出这么一句话,其心意已表露无遗,刘宸再傻也能明白,他心中甜甜的,柔声道:“虽然有点冒险,但值得一试。放心罢,我有很大的把握。”
“那好罢,但你要小心一点,若有异状,立刻收手,莫要伤了自己。”
“我理会得。咱们到边上去,这便开始罢。”
二人找了个水浅的地方,相对而坐,溪水刚好没过胸口,十分得益。四掌相抵,刘宸开始运功,他道:“你收敛精神意守丹田,不可心有杂念。”
过得片刻,二人头上冒起丝丝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