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延,天还凉,进屋去吧。”
我端起那盏粗酒,一饮而尽,一路从喉间辣到心口。那股辛辣最后直逼双眼,竟是连日来难得的通透。
我摇摇头,同他道,“不用了。”
这一路,所见皆是将士伤亡,百姓流离。此刻,他这院落里暮色正浓,仔细嗅来,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之气。这个角落,他遣退了兵士。一时间倒也还算清静。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慕清,我这次回来,是求你成全的。”
慕清与我坐下后就一直未动,连酒也未曾喝一口,“求我成全?”
我点点头,“嗯,没错,是要求你成全。慕清,从小到大,你帮过我无数次。这次,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延延,你何须跟我如此客气。你想要什么,或者想做什么,跟我直说便是,我自然会帮你。”
“有你这句话就好。”
“延延,你究竟想让我如何帮你?”
我端了酒盏,“先喝了这杯再说吧。”
他这才低头,拿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用的是左手。如此辛辣的酒,他入口面不改色。
“慕清,西夏王的那个条件,你还是应了吧。若你应了,就是在帮我了。”
他一怔,将酒盏搁下,道,“你别胡说,那个条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我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无非是伤兵残将和流离失所的百姓。几日功夫连下五城,这景象,他若有知,一定不愿见到。慕清,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总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但若有望替他保住这河山,哪怕是一线生机,也不能轻易放弃。”
慕清冷声道,“不行!”
我提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盏满上,又同他道,“没什么不行的,慕清,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你。在我眼里,除了他,你与那个西夏王又或者什么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酒慕清已经不继续喝,只剩下我一人还在喝,“其实啊,我早就去问过那个所谓的高僧竹黎了。竹黎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个竹黎,平日总将什么慈悲挂在嘴上,我实在是怕,怕这一切不过是他用的一个缓兵之计。慕清,你就让我去吧。”
慕清仍然不答应,“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延延,你既然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外面危险,你哪也不许去了。这打仗,都是男人的事。”
“慕清,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得不将竹黎给我的那个字拿出来。递给他,“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跪山上去问了什么问题吗,我今日就告诉你,我问竹黎的是,与他何时能再见。这个,就是竹黎给我的答案。”
我将竹黎写的那个字指给他,“可是,慕清,你仔细看看,这是个答案么?这分明是个谎言,一个滴水不漏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戳穿的谎言。一剑穿胸而过,又被你毫不犹豫地扔下悬崖,连我自己都不信,他有朝一日还能站在我面前。可我还是凭着这个字骗着自己硬生生等了这么久。慕清,现在,我不想继续骗自己了,也不想再等了。我真的,已经等不下去了。”
酒壶里已经空了,我干脆搬起地上的酒坛。慕清见状要拦我,“延延,别在喝了。”
我挡开他,“酒要尽兴,不然,等我去了西夏,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了。”
“你别胡说,西夏蛮地,我不可能让你去的。”
我就着那酒坛喝了几口,又将酒坛放回地上,起身走到慕清跟前,抬起他的右臂,将他的衣袖撸上去。果见他那右臂上缠着层层绷带,那伤想是不轻,就算他藏在了宽大衣袖里,透过厚厚绷带还是有血渗出来。
“慕清,你明明有伤在身,连酒都不敢多喝,却还在嘴硬。先是失了历城,几日功夫连丢五城不说,这防线也是每日都在后撤。如今凭你一个,想要回天,明显已经力不从心。”
被我戳穿,慕清也不在多说,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了,干脆拾起我刚刚丢下的那个酒坛。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一口气将那粗酒一口气喝下去小半坛,“慕清,比起恨你,我其实更恨自己。是我自己弄丢了他,弄丢了爹爹。弄丢了圆圆。素心说得没错,凭什么什么都是我的,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到了别人求之不得的还不知珍惜。我伤他,怨他,负他,气他,欺他,最后连他的命也要了。”
“慕清,你知道吗,为了不给他生孩子,我偷偷吃药。最后,一切终于如了我的愿,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也害得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可他却还跟我说,延延啊,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孩子没有就没有吧。我处处伤他,他还怕我难过,事事都将我瞒着。他说,愿你永不知相思苦,永不识离人恨。可到底。这两样,自他走后,我尝了个够。大抵报应就是如此吧。”
桌上菜一直未动,酒已经喝了两坛。
“延延,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会忘了他-----”
我拿出随身带的小剪刀。抓了身后那一绺发,剪下一段,就扔在慕清面前的酒盏里。
盏中他的倒影,恰是那天,他身体被刺穿,倒在血泊里的时候。
慕清看着面前杯盏,一脸震惊,“延延,你------”
“你现在还认为,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忘了他吗?我不是没试过。哪怕连情丝都断了,情根也拔了,我还是没能将他忘了。你不要劝我了,所谓的放下,其实从未放下。与其白白接受他回不来的这个事实,我还不如替他做件事,这样将来我也好安心去见他。你明日就去告诉那个西夏王,就说他的条件你应了,顺便也让他兑现诺言,至少将历城先拿回来。”
慕清仍旧坐着不动,也未吩咐人按我说的做,“要我将你亲手送出去。我做不到。”
“不是你将我送出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如,咱们也做个交易吧,你若帮我去西夏,我就不恨你了,也不想着要素心的命了,如何?另外。我要你给我准备一把匕首,若我此去能成便罢了,若是不成,也谢谢你给的成全。所以,那匕首务必要锋利。”
慕清摇头,道,“不对,一切都不对,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你将剑刺进他身体里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既然事已成定局,若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试试吧。他为我做那么多,我就想最后为他做这么一点事情。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次了。”
忽觉喝得有些多,我扶着石桌站起来,“那个西夏王不就是要一个舞姬来替代秋芜吗,这对我来说很简单。还有,你给我准备的匕首,一定要小,要锋利。还要适合藏在身上。至于其他的,我会回去自己准备。”
慕清苦笑,叹道,“这一生,是我错了。可是延延,我依旧不明白,你对七哥。是从何时起------”
“别说你,就连我自己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爹爹与我商量这门亲事的时候,我怎么就那么轻易答应了呢。不过我知道,这辈子,从此之后,除了他,再无别人了。所以,你还是让我去吧。我若不去,就算空活着,也难安。”
怕他仍是不松口,我只好跪在慕清面前,“求十王爷成全。”
他终是不再拦着我,“那,延延,等你事成回来,我再也不勉强你了。若你仍旧执意等他,我陪你一起等。如此可好?”
我点点头,笑道,“好。”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此去西夏,龙潭虎穴,无论成败,我都不可能再回来。慕清也终于和我一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晚来风起,百丈崖,借着崖顶孤月一轮,隐隐可以看见陡峭涧边已经有新绿萌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乱木横生。枯藤错综。只低头一眼,便不敢在往下看。几日过后,一去西夏,今后便是良宵清光,此夜难再。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若有知,便保我事成吧。这拓枝,也是我最后一次舞给你看了,等我去西夏后,就再也不跳拓枝了。”
云声遏,雪袖回。本想将这拓枝从头至尾完成的,奈何膝上似乎旧伤复发,不得不停下来。半跪崖边,清辉落下,清泠夜色里,他似乎还在我身边说,“不用跳了,胜负已分。”
我从未见过夜里砍柴的背柴人。段初晓难得这次来看我没有随身带着柴,且难得的是她那束着的发散了开来,为她平添了几分小女儿家气息。
她过来扶我,道,“姑娘,你这膝上的筋肉当初都被磨开,甚至露出白骨,那钻心的痛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已经嘱咐过我许多次了,什么时候可以下地走动,甚至事无巨细到连每次走多少都说了许多次。任她磨破嘴皮,我似乎总难遵守。她也知道,每次来换药不过是老调重弹,将那些话在多唠叨几遍。可今夜她这般说话的口吻,以往从未有过。听起来竟好像是恨铁不成钢,在与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