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圆圆,我便忍不住质问竹黎,“竹黎,圆圆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带他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竹黎无奈,道,“他一直在睡觉,不吃不喝,怎能不瘦?”
又发觉先前竹黎植下的那棵菩提居然已经参天,我生怕是竹黎偷偷放了圆圆的血来喂树了,赶紧撸了圆圆的衣袖查看。圆圆的小胳膊虽然细了一圈,但先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也早就拆了纱布。只听得身后竹黎叹了口气,倒显得我这小人之心昭然若揭。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说,“竹黎,圆圆在你这儿这么些日子,多亏你照顾他,多谢了。”
“机缘而已,没什么可谢的。若没有别的事,就下山去吧。”
慕渊却拿了一叠银票出来,道。“多谢你出手相帮,这些,算作香火钱。”
竹黎看了看那叠银票,没有接,只说,“明明香火未燃,怎敢收钱。这钱。您还是收回去吧。”
慕渊执意,“那,这钱依旧留下,还劳烦将这上山的路铺得平整些。荆棘碎石遍地,也阻了香客脚步,不是吗?”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若不收,我就亲自派人来替你修。”
我此时才知道,他是因为我跪山的事情在与竹黎赌气。可当时,的确是竹黎先开了跪山条件再先,我听说了自己愿意来的,并没有谁非逼着我来不可。
竹黎似乎也明白过来。终是将那钱收了,笑道,“那就替那些虔心礼佛的香客多谢施主了。”
慕渊将圆圆背在背上,竹黎亲自送了出来。刚出寺庙,竹黎又道,“施主,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你在佛前欠的这一炷香,终有一日会来还。”
他这话,是对慕渊说的。
我了解慕渊,征战杀伐惯了,他向来不是很信这些。他只信自己的命在自己手上。毕竟,我记得他说过,这天下是打来的,不是求来的。
就连我当时也觉得,竹黎这话对慕渊说得有些托大了。一炷香的事,一回京都,那么远的路,他怎么可能还会为了这种小事来。其实我也忘了那句话,所谓世事难料。
建昭次年,西夏王于承邑战死,自此,西夏亡。
时柳色新染,云烟缭绕,春江水暖,桃花流水牧笛声声。回京的马车上,圆圆依旧闭着眼睛。我将他的小身子盖了盖,叹了口气。慕渊也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圆圆,安慰我道,“等回去了,就给圆圆找最好的大夫。”
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忧,“可若是连白太医也没有办法呢?慕渊,他已经不吃不喝很久了。”
慕渊问我,“延延,圆圆这孩子。有些不像寻常家的小孩儿,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这话,孙太傅也跟我说过。他说圆圆聪明,小小年纪悟性很好,且常常语出惊人。当初圆圆到七王府来找我的时候只说他从陵台来。孙太傅还说这陵台与蓬莱一样,是仙灵之地。慕渊,你觉得这可信吗?”
慕渊皱眉,道,“你这个小师兄,与你那个师傅,都很可疑。”
“我现在想想也很可疑,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那个师傅沈婆了。更可恶的是,上次给了她五千两后她就连个消息都没了。”
慕渊看了看我道,“原来,你那阵子又去云水楼又去戏彩坊的,是为了给你师傅筹钱?”
我方知说漏了嘴,挪到他身边,拉了拉他衣袖,“这都多久了,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还记着。”
他冷哼一声,不在说话。只好凑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唇,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延延,你以前宁愿为难自己,也不愿跟我说。”
“慕渊,这不都过去了吗。不然你以为圆圆突然来找我是干嘛的,不过是因为我那师傅缺钱了。”
“陵台---”慕渊口中念着这个地名,又喃喃道,“只存在书中的地方,现实中果真会有吗?”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才不管圆圆是哪来的,我只想他快点醒来。然后带他去吃好吃的,把他瘦的都补回来。”
慕渊也不在深思。将我揽进怀里,“他那么放不下他这师妹,一定会醒的。”
我在他怀里点点头,他正欲低唇过来,还未碰到我,我便听见圆圆好像喊了我一声。
“师妹---”
的确是圆圆在喊我。我一把推开慕渊,果然看见圆圆已经掀了自己身上盖着那薄毯,此刻正拿小手揉着惺忪的眼睛。
“小师兄,你醒啦!”
圆圆睡了太久,似乎反应有些迟钝,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才伸手攀了我的脖子。
“师妹,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要带我吃好的了,忽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就醒了。”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我一开始就该说带你去吃东西的。”
他忽然又松了手,从他躺的那张小榻上溜下来,扑到慕渊跟前,也看了他一会儿,“皇上?你没死!”
慕渊将他抱起来,放到身边坐着,笑道,“托你的福,我还活着。”
“太好了!”圆圆说着,想起什么来,眉眼又黯了下去,两只小手拉着慕渊的衣襟。一脸委屈地开始告状,“皇上,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我和师妹。他们逼师妹吃药,她不愿意,他们就给她灌药,还打我-----”
慕渊摸摸他的头,道,“你放心,坏人都被关起来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们了。”
得了他的承诺,圆圆这才开心起来,又转而问我,“师妹,我说的没错吧,皇上回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咱们待会儿能先去吃东西吗,我饿了。”
“能,当然能。小师兄,你想吃什么?”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说。“我什么都想吃----”
“好好,那咱们就什么都买一些。”
兰因宫前,依旧是他拉着我。宫门口植的花树早就已经各色春花次第开了,红粉争艳,煞是热闹惹眼。
我抬头看看那依旧气派的匾额,挣开他牵我的手,转身跪在他面前。
慕渊不解。看着我道,“延延?”
我跪在地上同他道,“皇上,臣妾有个请求。你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他站着没动,但看他那表情,指不定以为我又要憋什么主意折腾他了。我低头偷笑。随即同他道,“皇上,臣妾想问你要这兰因宫。”
慕渊看看我身后的宫殿,道,“延延,这兰因宫,本来就是你的。”
“臣妾的意思是。臣妾想在这兰因宫里住一辈子,伴君一世。”
他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只快步走到我跟前,一弯腰,将我捞进怀里,这才说,“准了。”
兰因里值守的宫人一见他抱我进来,倒也知趣,纷纷低头退了,还不忘将门掩上。
晚风习习,今夜于老太后处设宴。宴是回宫的庆功宴,各路功臣携家眷纷纷到场。我与慕渊分坐老太后两侧。老太后先前许是听说慕渊遇险的事,日夜担心。身子骨急转直下,慕渊回来后已经着太医日夜在太后宫里候着。
我坐在席首,一眼便望见了席尾。看见那阴影里坐着的人,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那次慕清接风宴上的自己。彼时,我自己执了一盏酒自顾自喝着,让慕清将一柄花梨鸠杖送到太后手里。如今,太后已经用不上鸠杖,她每走一步,都得需要人来搀扶。而慕清,也被关进了牢里。
仔细看看就知道,这席上,缺少的并不只慕清一人。与西夏一役,慕渊麾下二十九将只余下七人。此刻在阴影带了一个孩子独饮的,正是傅夫人。傅大人与琴笙惨死城墙下。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我还记得傅家小公子名叫傅染,一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此刻正默默陪在傅夫人身边。
家国兴亡,有时候不能那么同步。一场庆功宴,有笑有泪。只不过那些欢笑被放大,而那些各家心伤又都被掩埋。
宴会散去。送走老太后,慕渊和我缓缓往回走。我满脑子都还是刚才傅夫人的落寞样子,一时间没有同他说话。经过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花瓣落了满地,我才惊觉,原来,这春天也很快要过去了。
我开口问他。“你说,傅大人究竟是对谁比较残忍一些?先是弃了两小无猜的琴笙,在京都娶妻生子,成为名副其实的达官显贵。后来又抛下了傅夫人母子,随琴笙去了。两个女人,一个为他生儿育女,一个为他失了双眼坠下城墙。他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呢。还是说,他两个都有情,都爱,谁也放不下。”
慕渊却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他停下来,认真道,“延延。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会同时爱两个人,你明白吗?傅大人是个有血性的人,这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他真正放不下的。”
“我不信。于琴笙,他背信弃义再先。于傅夫人,他明明有妻室,云水楼里,他却与琴笙--------”末了,我下了结论,“有血性不代表是个好男人。”
慕渊却叹了一声,道,“人都死了,这些也都不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