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一口气,手一松,只听那剪刀落地一声脆响。朦胧中,见初晓抱了一个小东西,凑在我耳边,道,“是个小皇子,小身子骨健康无碍。?子像极了皇上,那眉眼,像娘娘您。”
听初晓如此说,我就特别想看看他。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甚至连他的方位也辨不得了,只能听见他好像一直哭个不停。我到底是没能看清那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小东西。
生子方知父母恩,眼前出现的是金鸡岭上两座并排的墓碑,其中一座上刻着“来生不负相思意,许卿一世金玉楼。”关于我娘的样子,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下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吧。
我在这房子里,已经被关了整整七日了。
房间漆黑一片,一丝光也不透。角落里燃了烛,发着荧荧亮光。我将手指放在烛火里穿来穿去,却再也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我叹了口气。看师傅沈婆盘腿坐在灯下。一边的床榻上,她此刻正对着一具尸体穿针引线。
我忍不住问她,“师傅,你这什么时候才能缝好啊?”
师傅眯缝着眼,将那针线对着灯举起来,恨不得一直举到灯芯里。我不得不接了她手里的针线,替她穿好。
她趁空抽了口烟。又捶捶右边肩膀,道,“谁叫你下这么狠的手,一剪刀下去划出个这么长的口子。我可有的给你缝呢。”
我将穿好的针线递给她,绕到她身后替她揉着肩膀。那床上的尸体死相可怖,开膛破腹,饶是我自己。也不敢多看那尸体一眼。
“师傅,我又听见孩子在哭了,难道师傅你听不见吗?你能不能再稍微缝得快一点啊。”
这几日,我时不时就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从头顶上传来。听得我坐立难安。师傅沈婆仍是不紧不慢,愣是将我那尸体放着,自顾自慢悠悠抽完了一袋烟。
她翻了个白眼,道。“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当然听不见。”
“师傅-----”
她这才将手里的烟杆递给我,准备继续缝我那身上的伤口。她一边缝一边道,“要不是念在先前收了你不少银子,你又好歹叫我一声师傅,我才不管你这闲事儿。你以为,这么长的口子,不缝个七八遍能好吗?还有,你知不知道,我把你从老孟那里弄来费了多大的劲?”
“是,是。师傅您说的都对。等我上去了,一定不忘您的好,好好孝敬您。”
师傅又道,“延延,你以为我帮的是你?我帮的是我孙子!”
这间昏暗小屋的床上,就在放我尸体的不远处,放着一身凤袍。若我没看错,那凤袍上绣的字,正是贤华二字。
师傅说着腾了手,戳戳我的脑门,道,“真不知道,你这个丫头,究竟有什么好。”
这话,他也曾说过。
七王府的后院,荷塘边上。我曾找他去要休书,就靠在冰冷的亭柱上,他咬牙说,“真不知道你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我的确是不够好,我也知道我配他不上。每每听见那小婴孩的哭声,我便想,硬留他一个念想,一个累赘,是不是太残忍了。既然要走。就该从他的世界走得干干净净啊,何必还要用这种方式折磨他。可我的确又舍不下那个孩子。他曾经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啊。
我虽然催着师傅快些将那尸体上的伤口缝好,其实我心里又怕她会将那伤口缝好。一边想念那个未谋一面的孩子,一边又有些害怕见他。
那伤口缝了还没两下,师傅看看一旁的那个一人高的镜子,“你当真不想看看上面发生了什么?”
阴阳镜一开,可通阴阳。
初来时,我便见房中的这镜子古怪。明明是个镜子,无论谁站在它面前也是一片混沌,不辨一物。直到师傅说,一滴血化在镜子里,便能看到他了。
我坐在床沿上,低头道,“看了有什么用,再看我也上不去不是。”
师傅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缝着那道结着暗红色血痂的伤口。皮肉绽开,那副皮囊又了无生气多日,筋肉失了任性,穿针引线有些困难。眼见着师傅手里的针一连扎了许多次才将线送进去,也不知道我若重新回到那个身体里会不会疼死。
门倏地一下开了,门外阴风呼啸而入。鬼哭之声一下涌入耳朵,我只觉自己耳膜被震得发疼,忙用手去堵。好在,孟婆进来后便及时将门关上了。
我这时才看见,那孟婆身后还拖着另一具尸体。那尸体就这样被她提着一只脚腕,想是就这么一路拖来的。
她看了看我,将那尸体扔到师傅面前,道,“老沈啊,我找了半天,也就这个还像个样,你看看怎么样。”
师傅仍旧盘腿坐在床上,伸头看了看躺在床边地上的那俱女尸,道,“身量看着还好行。你把她翻过来,我仔细瞧瞧。”
那孟婆嘟囔了一句,“毛病还真多。”弯腰抓了那女尸的胳膊,一翻。
师傅弯腰仔细看了,随后又撇撇嘴,摇摇头,最后指着我的那个残破尸体道,“你这个,哪有我徒弟半分好看。”说着干枯的手指又指指地上那个女子,有些嫌弃,“你看看你,来的时候也不小心点,这脸上的皮都快蹭没了!不行不行,你在换个去。”
孟婆将那个尸体扔到一边去,也在床沿坐下。“老沈,你对你那个孙子还真是好。连他看上的女人也舍得下血本救。”
师傅没理她,低着头仍旧不停缝着。我凑到孟婆拖来的那具尸体跟前看了看,这女子相貌一般,倒也没什么缺陷,勉强算得上端正。
那孟婆干脆将鞋脱了,也盘腿坐到了床上,伸手摸了摸那放在角落里的凤袍。
“老沈,将皇后做成你这个样子的,也是没谁了。”话音刚落,她又想起什么来一样,指指我,道,“差点忘了。还有她。你们师徒两个,还真是对付。当皇后都早早当到了地府来了。”
师傅一直未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孟婆见状又安慰道,“老沈啊,你也别难过,这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是。将来啊,等那个女人下来了,到了咱们这儿,有她受的!”
师傅总算开了口,道,“算了,人心本就易变。对了,你这具尸体,打算卖多少钱给我?”
师傅说的是躺在地上的那具。
“也不多,三万吧。毕竟咱俩这关系,我给你挑的,可是最好的货了。”
“呵,三万?老孟,你怎么不去抢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活儿不挣钱,我天天守在桥头上。将那汤煮了八百遍,也挣不了几个钱。”
那孟婆说着又问我,“丫头,给你找的这个身体,你进去看看还合适吗?”
我看看地上的那个,在看看床上的那个,对师傅道。“师傅,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身体。”
孟婆一听说我不想要地上的那个身体,又道,“丫头,你既然这样说,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如果你带着这幅身体上去了。慕渊那小子还能将你认出来。那你这身体的钱我就不要了。若是认不出来,老沈,你还得给我三万。三月为期,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觉得不怎么样。谁知师傅却说,“成交!”
“什么?师傅,你没开玩笑吧。”
师傅彻底放了那针线,道。“你这身子,伤的太厉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缝好。三月后,你若是成功了,慕渊认出了你,我不仅省下了银子,还省了功夫不是?”
“我若是没成功呢?”
“那简单,你自己的这副身体也就不要指望拿回去了。”
“师傅,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定会把我身体缝好!你不能耍无赖!”
师傅已经从床上下来,“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她抓着我一推,我便栽进了地上孟婆拖来的那具身体里。
我到底是没忍住,还是站在了镜子面前。手指划破。一滴血滴落在镜面上。一人高的铜镜上混沌开,光华现。心念一动,镜中影像已经回到了剖腹取子那日。
犹记得那日狂风啸,急雨冷。镜中的他脱了锦衣龙袍,一身黑绸,跪在千佛寺里。偌大佛像旁的蒲团上,端坐着竹黎。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不知施主今日来可想求些什么?富贵,还是声名?”
他就静静跪在殿中,开口,“平安。”
“替谁求?”
“妻儿。”
竹黎拿出一道符纸,交给他,“将她们的名字写在上面吧。”
他写好后,将那符纸又交给竹黎。
佛前,竹黎将那符纸靠在香火上。一连两三次。香火皆遇符纸而不燃。竹黎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复又将那符纸重新放在香火前。这回,不仅符纸未燃起来,那香火干脆灭了。
竹黎叹了口气,将那符纸又还给慕渊,道,“施主。此愿,佛祖未收,怕是-----”
他闻言,不待竹黎说完,当即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香炉。又夺了竹黎手里的符纸,撕了个粉碎。咬牙切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这寺,片瓦不留!”
他的要挟,竹黎丝毫不为所动,只低头了念了句,“阿弥陀佛。建昭三年。三月初十,未时。施主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他一怔,要挟的话也顾不上说,转身就往外走。寺外早就一雨倾盆,他出门没带几个人。风大雨冷,从天幕浇落。他那马被栓在山下。不住嘶鸣。
他蓑衣未披,下得山来,匆匆上了马。
兰因宫前,他回来时,浑身已经被冷雨浇透。
雨声瓢泼,遮盖了哭声。兰因宫门口的那些人一见他,纷纷掩面伏地,不知是在擦脸上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站在雨里,兰因门前,迟迟不进去。宫门口,初晓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那是我的孩子,我不由往镜子前凑了凑,想仔细看看他。外面雨大风急,初晓并未出来,只在兰因宫门口,抱着那小婴孩朝他跪下。
他这才抬腿向里走去。等他一进去,宫门一关,这才听清了,这兰因宫里,早就哭声一片。初晓抱着的那个小婴孩,恍若心有灵犀,知他进来,哭得尤为撕心裂肺,控诉一般。
他甚至未曾低头去看那小婴孩一眼,只缓缓朝里间走。榻上,我的那具尸体上狰狞的伤口并未露出来。看起来倒也还算安详。
三步之遥,他不在上前。身上的水慢慢在他脚下积成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