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莎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就是闷闷的,似乎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视线余光就看到坐在左手边的威廉,泪流满面。
威廉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原地,嘴角还带着微笑,可是泪水却大颗大颗地犹如断线珍珠一般,持续地往下掉,他没有抬手去擦拭,也没有抽泣或者痛苦,只是静静地放任泪水滑落。泰莎鼻头忽然就一酸,胸闷得让胃部一阵翻滚,几乎就要呕吐。
死亡,前所未有的真实起来。当生命真正走向终点时,不是电影或者小说里所描述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更多是一种安静,犹如秋叶飘落一般,寂静无声,却一点一点地勾勒出萧索和寂寥。
再次抬起头,看着平静地亚当,向凯瑟琳陈述着死亡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只是时间不同罢了”。
苍白的唇瓣,一点血色都没有;凹陷的双眼,浓浓的黑眼圈掺杂了一丝血丝;憔悴的双颊,看不到丝毫光泽;只剩下那双眸子,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黯淡的光芒依旧正在流转着,淡淡的悲伤和无助,在涌动着。说着说着,眼眶就泛红起来,薄薄的水雾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凝结,他就眨了眨眼睛,将那一丝脆弱隐藏起来,只剩下那双静谧而哀伤的眸子,仿佛止水之中的一轮明月,一碰就碎。
泰莎的心脏就这样揪了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心脏一般,用力,再用力。
化疗没有起作用,手术是唯一途径,但由于肿瘤的尺寸超出预期,手术风险着实难以预估。这不是“50/50”的难题,没有成功几率,只是一场赌博。即使是主治医生,在手术结束之前,他们也无法做出任何评估。
所以,这就是终点了,这就是死亡的岔路口了。
愤怒,终于支配了亚当的大脑。他责备凯瑟琳的毫无帮助,他责备母亲的过度控制,他责备凯尔的自私自利,他责备这该死的癌症,彻底毁掉了他所有的生活。他就好像疯子一般,开着车子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豁出了性命;他就好像神经病一般,将凯尔赶下了副驾驶座,疯狂地捶打着方向盘,肆意地宣泄着内心的怒火。
“啊……”亚当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方向盘,大声呐喊起来,仿佛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和璀璨都绽放了开来,那撕裂嗓音是如此愤怒、如此无助、如此痛苦。
泰莎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狼狈不堪地低下头,快速擦拭掉眼泪,却烫伤了手背,然后泰莎就看到威廉的肩膀在轻轻耸动着,他死死地咬住牙关,整张脸都紧绷到了极致,泪水持续不断地滑落下来,那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唇瓣,泄露了他此刻的脆弱。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因为,在死亡面前,任何辩解、任何形容、任何行动,都是如此渺小。他是如此年轻,他是如此健康,他是如此阳光,他是如此朝气,他是如此善良,他又是如此真诚……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丑陋,但现实生活里,却总是由那些美好来承担心碎的绝望。
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泰莎就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泪水彻底决堤。
宣泄完毕之后,亚当终于平静了下来,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生活重新拨回原本的轨道:他为狗狗准备了好了食物,他整理好了许久没有打扫的橱柜,他收拾好了卫生间里的混乱,他丢掉了厨房里的垃圾,他重新为房间换上了床单和床罩……最后,他在午夜时分,离开了家,沿着那熟悉的街道,用双脚丈量自己生活里的一点一滴。
这是一次告别。也许是与过去生活的告别,拥抱一个崭新的未来;也许是与自己的告别,挥别生命里的种种,永远沉睡。最后,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光头、憔悴、黑眼圈、面无血色,眸子深处跳跃着一丝微弱的光芒,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却始终明亮。
关灯,入睡。晚安。
就是这样平静的画面,就是这样琐碎的细节,却将泰莎的所有防线击得粉碎。看着亚当的一举一动,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不真实,她简直哭得无法自已。那双眸子深处的光芒,她只想要牢牢地抓住,抓紧,握紧。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坐在病床/上,医生们交代注意事项,并且要求亚当签署了相关文件,然后就开始术前准备了。父亲和母亲陪伴在身边,父亲笑容满面地走了上来,拍了拍亚当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炫耀着,“我有一件新的外套。”
“是吗?”亚当微笑地收了收下颌,认真地倾听着。
“布鲁克斯兄弟的。”父亲越说越开心,就像是一个孩子,“口袋是丝绸的,你摸摸看!”亚当真的就伸进了口袋里,摸了摸内衬,“感觉怎么样?”
“很好。”亚当灿烂地笑了起来,点点头表示了认可,然后抽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听着,我知道对你来说,跟上现在的情况有些困难,但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爱你,很多很多。”亚当就这样微笑地、坚定地看着父亲,那双眸子里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如此美妙。
父亲看着亚当,突然就愣了愣,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眶莫名地泛红起来,“好的。”他的声音就这样哽咽起来。但他却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脸的茫然和困惑,抬起头看向了妻子,投去了求助的视线。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亚当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麻醉医生过来进行麻醉了,“请放松,我会把麻醉剂注射到你的输液管里,要过一会,药效才会开始起作用。”
“你……你现在就开始吗?”亚当有些慌乱地询问到,护士开始邀请父母到等候室去等待着,亚当却忍不住继续问到,“药效会持续多久?”
“这是因人而异的。”麻醉医师如此说道。
“对。”亚当点点头,“但,但你怎么知道药效够长,不会让我在手术中醒过来;你又怎么知道,药效不会太长,以至于让我永远都醒不过来。”说着说着,亚当就停顿住了,眼神茫然而剧烈地震动着,他忍不住开始求助,“妈?”
母亲连忙靠了上去,抱住了亚当,“宝贝,你会好起来的。”紧紧地抱着,泪水滑落下来,她连忙抬手擦拭而去,千万不能让亚当看到。
亚当死死地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压抑着、控制着,但泪水还是盛满了眼眶,视线里的茫然、无助和恐惧犹如涟漪一般轻轻漾了开来,如此渺小,又如此恢弘,如此平静,又如此汹涌。这是亚当第一次落泪,从癌症确诊开始,这是第一次。
泰莎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都捂住了嘴巴,可是整个人还是彻底分崩离析。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命。生命是如此伟大,却又如此脆弱,生命是如此斑斓,却又如此苍白。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蓝礼在电影放映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电影很重要,但生活之中,比电影更加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
联想到今晚的意外,联想到蓝礼面对记者时的愤怒,联想到蓝礼开口之前的片刻沉默。泰莎完完全全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看着亚当被缓缓地推入手术室,看着父母茫然地坐在等候室里,看着凯尔孤单一人站在户外抽着烟,看着凯瑟琳在商谈之中心不在焉……泪水根本就停不下来。
不仅仅是泰莎,也不仅仅是霍普和威廉。整个放映厅里都是一片沉默,静谧而哀伤的沉默,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擦拭眼泪的声音,还可以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这一刻,在今晚的这一刻,“抗癌的我”变得如此特殊,又如此美妙,还如此沉重。剥离了首映式的热闹,剥离了电影的娱乐,艺术和生活的共通之处变得前所未有得真实起来。
五个小时的等待,手术终于结束了,医生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英文,最后才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懂的,“……但,他会好起来的。”全场都可以听到长长松一口气的声音,尤其是当凯尔吐槽道,“你应该一开始就说这句的,好吗?”观众们集体哄笑起来。
泰莎不由破涕为笑。随后,电影就再次进入了喜剧模式,结束手术之后,麻醉药效依旧没有消散的亚当,就像是一个孩子一般,含糊不清地说着各种胡话,那可爱俏皮的模样绝对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泰莎笑得着实太厉害,以至于脸颊都有些发疼。
出院之后,回到了亚当的公寓,凯尔亲自为他换药,两个活宝又是一阵斗嘴,电影院里的观众笑到没朋友,处理完毕之后,亚当站在了镜子前,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由笑了起来,“这真是太疯狂了,我看起来挺帅的。”
“我都想上你了。”凯尔笑呵呵地说道,这让观众们集体拍掌大笑,泰莎和霍普两个人更是笑做了一团,眼泪和鼻涕在脸颊上狂飙,笑声却根本停不下来,也许是因为包袱真的戳到笑点了,也许是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喜悦,但具体是哪个理由,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在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亚当也是,因为今晚他有一个约会,和凯瑟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