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洛不知道罗小姐是谁,也许是新来的管家或者住家的保姆,但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会称呼保姆xx小姐了?
“谁都好,跟他们说我是唐洛。”
保安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他在富贵人家周围当差久了,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说话。
他一字不差地转告了唐洛的话,听着那边的应答,而后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请进。”
唐洛点点头,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打开,他慢慢走进去,进门就是一处岔路口,左边通向大宅的正门,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右边通向唐在云独用的小院落,则要十五分钟。
既然唐在云不在家,那右边的宅子肯定是锁起来的,连保姆都不让进去,唐洛于是转右,一面眼神游弋,看移步换景,花木扶疏。
他真正成年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家,从看过了大半个世界的眼里看出去,自家园林的景致,原来确乎是美轮美奂,值得春夜浮一大白,而且跟记忆相比,现在的层次更为丰富,花木选品和摆设都极端精细,是经过高度设计的结果,不再那么像日本,当然更不像盛唐时的中国,欧也芹最初所营造出的纯粹感已经消失了,变得更像是西方人天长日久之间对遥远东方的想象,在印象的自由发挥之上形成的一种复刻。
这也是一个上过无数家居与园林杂志的庭院,标志着主人的财富、品位和对人生的态度。
严格来说,是高佳妮的财富,唐在云的品位和态度,他们家的分工一向以来都非常明确。
但现在看起来,在这里留下印记的,已经不止他们两个。
穿过白石小径最后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宅子在望,有人在屋外门廊那里站着,在等唐洛。
女人,三十来岁,至少一米七五的个子,非常瘦,极短的头发,颧骨和锁骨都分明,眼角、嘴角纹路深深浅浅,眼神迷离,仿佛宿醉未醒,或从未入睡。
和那些善用现代医学技术的网红比,她的路线截然不同,可妩媚却犹有过之,脸上的妆容配比了各种艳色,用得随心所欲,又胸有成竹,俨然鲜明得像从洛可可时代的油画里直接走下来。
她手里拿着一支烟,整个人只裹了一件黑色的长纱衣,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浑然不知寒气为何物,就这么望着唐洛慢慢走过去,像一只母豹子观察猎物,唐洛在某个瞬间,也许是因为光线,也许是因为她的神态,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年轻时的大野洋子。利物浦的beatles博物馆里有大野洋子的照片,她野蛮、镇定,和世俗意义的美毫无关系,却像黑洞一样,人们知道她能够吸收光与暗之间的一切生灵,人们知道那里危险,但就是情不自禁想要近前。
“唐洛?你回来了?”近到能够对话,她懒懒叫他的名字,像是彼此很熟了。
他慢慢走上台阶,问:“我爸呢?”
“他今天有应酬,没有回来。”不等他再问,继续说,“你妈妈的话,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根本不需要她说这句话,唐洛走进家门第一时间,就知道高佳妮没有再住这里了。
高佳妮代表着章法,事业家庭育儿交际,要运转得当,都不外章法,很早唐洛就知道,这边的房子属于秩序,对面的房子属于自由。
而现在,秩序已经完全从眼前消失了,从前高佳妮所钟爱的对称,空间区分,成系列的设计家具,以及一丝不苟的配色,最重要的是那种深入到方寸之地的洁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一切都是与之相反的,混乱、炸裂、偶有灵光,令人迷失方向。
唯一留下的是一套依墙而设的六件系列沙发,那是唐在云在这里起居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现在能坐的地方也不多了,被许多衣裳和半成品的油画铺满。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那变成半栋艺术loft般的客厅,扭身径直向左边楼梯走去,女人在后面叫他:“你去哪里?”
“我的房间。”
女人露出微笑,说着抱歉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像觉得有趣:“抱歉,你说的是三楼墙角那个套间吗?那里已经改装成我的画室了。”
走上前去,在楼梯下仰头看他,近得唐洛可以分清她眼影的配色,却看不明白她眼里突如其来闪烁的光,是不是一个胜利者在炫耀她的战利品。
他礼貌地问:“那么,你是哪位?”
她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是罗西,你爸爸的爱人。”
唐洛不喜欢“爱人”这个称呼,他知道唐在云有各种各样的女朋友,童年的某一次不经意间,他还偷偷发现过高佳妮为此掉眼泪,小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可是当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后来日子久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的记性。
他无法相信像高佳妮那么刚强的人,会为感情的事掉眼泪,连他自己的经验在内,世事一再证明感情这件事实在可笑至极。
在唐在云的世界里,女朋友和一件衣服类似,区别只在于是高定还是外贸a货,男人没关系的,不管和谁**,都不损害身份,不像女人,往往要靠自己跟了哪个男人来界定地位。
爱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再算身外物,而是登堂入室。
语言自有其魔力,如同孙大圣的金箍棒,画地为牢,将不同的人限定在不同的圈子里。
如果他的房间变成了她的画室,那么这个叫罗西的女人,也确实是登堂入室了。
唐洛和罗西对视着,她的眼睛很美,大嘴、大眼睛,大概知道自己好看,所以身姿挺拔,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面对唐洛也毫不退缩,她的字典里大概没有“退缩”这个词条。
但唐洛不是万众中的一个,他毕生都厌倦那些当焦点的人,连同自己在内。
所以,他只是耸耸肩:“那么,我倒时差,现在要去客房休息,如果我爸回来了,让他叫醒我。”
唐家的客房永远和五星级酒店一样,各种东西准备齐全,供人随时入住,房子虽然换了女主人,这个规矩倒是没有变。
唐洛仔细洗了一个澡,穿上丝质的长睡衣,躺在床上,虽然横跨大洋的长途飞行带来鲜明的困倦,但一时之间他却了无睡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母之间有问题,他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他们牵手散步,或温存对视,甚至没有听过他们好声好气跟彼此说话,工作之外,他们的日常没有什么交集,偶尔有唐洛在场的严肃谈话里,父亲要么服气要么赌气,似乎找不到第三条出路。
唐洛长大之后觉得这样的婚姻极为可悲——任何婚姻也许都一样可悲,只是身在其中的人所面对的细节不一样。
他们分开是好事,唐洛就是这样想的,他永远也不会想要结婚,也根本不可能结婚,随着文明的发展,婚姻制度总有一天要消亡,而在那之前,他也绝不愿意与之发生任何关系。
只不过,父母毕竟是父母,就像你从小放在床边的一个公仔,你从来不玩,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但突然它有一天不见了,你还是会觉得难受。
他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四周非常寂静,就像整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样的时刻非常多,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保姆安顿好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司机跟着父母分头出去了,保安在院子外的亭子间里玩手机,顺便看着各处的监控录像。他很聪明,明明白白知道衣橱里没有怪兽,歹徒也无法进入处于顶级安保设施保护下的房子。
但在那样孤单的时刻,他仍然觉得恐惧。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洛才睡着,在睡梦里他见到凯瑟琳,似乎是在洛杉矶的四季酒店,她在大堂里独自坐着,脸朝大门,她在等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也许再也等不到了。
他一直睡到自然醒来,唐在云没有出现,房子里还是很寂静,唐洛看了一下放在旁边的手表,发现这个时刻的寂静是非常正常的。
凌晨三点。
一阵饥饿感袭来,唐洛把睡衣带子绑好,开门下楼,想去厨房里找一点吃的,在楼梯拐角的地方,他看到客厅里还有微弱的灯光,还有人在说话,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是唐在云,而另一个则非常有特色,很容易就能让人过耳不忘,那是罗西。
“保利的春拍你要不要去?我听说有一些好东西。”
“你去就是了。”
“佳士得呢?”
“他们的目录出来再说。”
“上次说的那几幅画,我想拿去找光华行修复了,推给佳士得。这两年国内追日本的东西追得很厉害,说不定可以出一个好价格。”
“哪几幅?”
罗西的声音放低了,说了几句话,唐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唐在云笑了:“你不会还在想着要去买那批藏品吧?”
“为什么不行?那一批东西价值非常高,现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唐在云叹口气:“西西,你买几幅拿来玩一玩,差不多了。”
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像是认真的,又像是调侃:“你是个艺术家,你搞艺术,要是去碰艺术生意,就变成艺术搞你,区别很大。”
罗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说话的时候,语调突然变得很尖刻,就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你是没有足够的钱给我去搞这个艺术生意吧,钱还是在她手里,对不对?”
唐在云没有再回应,像是毕生的惯例,面对任何冲突,他都以沉默应对,不管面对的是谁。
唐洛悄然走回客房,将门再次关上,这一次他关得比平常稍重,在这么寂静的夜晚,足以叫人警觉,而后再下去时候,就见到唐在云在楼梯那里等着他。
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宝蓝色丝绸衬衣,松松挽着角,拖曳在浅铁灰色的长裤前,他和唐洛印象中一样倜傥挺拔如乔木,长腿蜂腰,脸容清俊,无瑕无垢,一双眼睛微带狭长,光芒温润,鬓边各有些许星星白发,但丝毫不显苍老。
“儿子。”如果他声音里有激动,那也没有什么人听得出来。
唐洛对他笑笑:“爸。”
两人一上一下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应该拥抱一下,还是握握手,关于得体的离别和重会,人们都需要经验才能学会应对,而唐洛对此毫无概念——至少他和唐在云的概念不一样,而后者呢,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足够体贴,想的是按儿子舒服的方式来。
罗西懒洋洋地走过来,在楼梯下从容不迫地点燃一根烟,而后说:“睡够了?”
唐洛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作为回答,而后径直下楼,和唐在云擦肩而过,往厨房走去:“我去吃点东西。”
罗西在后面笑了一声:“如果你找得到吃的,给我留一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傲气如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