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兄弟姐妹里,有一个艺术家弟弟,在南京一家学校当老师,有一天就是上街闲逛的,突然就看中了一个小公寓,心血来潮想买。
据销售说,那是最后一天开盘优惠,签合同定金要付百分之五十,小一百万,剩下贷款,手续另办,
这个弟弟个性十分潇洒,具体体现在手特别松,心特别大,不然也不会逛个街就猛然买房。
他有主业有副业,收入挺好,就是不能自己管钱,否则永远入不敷出,所以工作几年,大头的积蓄都在爹妈那儿放着,买这个房子是够了,但老人家绝对不可能你说一声就把钱给你的,万一你误入传销了呢对吧?
那怎么办呢?
秉承先斩后奏的原则,他于是就站在售楼处在兄弟姐妹群里说了一声,半小时借够了一百万,当场呼啦啦汇款争先恐后进账户,绝对没有打任何一个借条,卖楼的姑娘都惊了:“你这人缘得多好??”
他说:“跟人缘没关系,我有抵押的。”
“啥抵押?”
“我爸妈。”
也算他运气好,叶蓁蓁那天刚好有一笔理财到期,一出手就转了二十五万过去,是债主中的大头,借完觉得这样擅自处理家庭财产,尤其是几乎完全靠苏桐挣回来的家庭财产,多少有点不对,赶紧给苏桐打了个电话,苏桐一听就乐了,表示:“老公挣钱就是为了给你长脸的,你是大姐啊,大姐出手必须大气!”
当天晚上这个弟弟的爸妈就得到了信,电话里怒骂半小时之后无可奈何,只好挨家挨户打电话或亲自上门去要各位侄儿外甥女的账号,一一把钱还了。先斩后奏就此成功。
以往过年期间兄弟姐妹们基本上都回来了,叶蓁蓁往往就光瞎玩都能忙得脚不沾地,但今年高佳妮在,她就不能只顾自己了,转而绞尽脑汁给高佳妮安排节目,又不能太累,又不能太烦,但又不能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煞是费心,高佳妮看在眼里,也不去说破,就让她兴兴头头安排着,那些节目吧,自己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不去,但不管怎么样,两人之间竟然一点磕磕绊绊都没有,简直让高佳妮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在重庆浸润于久违的烟火气息之中的时候,唐洛和唐在云,罗西一行人去了北海道二世谷度春节,十天假期,他们选了两处酒店入住,一处是明乃家,是在全日本都数一数二的高级日式温泉旅馆,要提前六到八个月预定,一日两餐所提供的食物水准,超于东京或京都被米其林历年追捧的名料理,而他们不入选所谓美食榜单的唯一原因,是明乃家拒绝参与任何评比。
另一处是正处二世谷滑雪场中心的希尔顿酒店,酒店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但出门走几步就是滑雪场,川流不息的滑雪客抱着雪板,全副武装排队登缆车上山,大堂里外,温差高达四十多度。
正经住的人其实比较少,更多的是来到此一游的观光客,春节期间希尔顿的普通标间价格超过一万人民币,世界经济的流向,往往也是从这种地方的消费人群构成透露的——一半以上是中国人,而且基本上都是大陆客。
唐洛精通滑雪,而且算的上是无师自通,大概六七年前的冬天,他漫游到瑞士,在瑞士中南部的艾格峰半山发现一处无名滑雪场,地方很小,却打理得很好,雪地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印衬着远处的山线,世界如此开阔,让人不觉得自己应当保留任何心事。
他在设备租赁处员工的帮助下学会了穿滑雪靴,上板,而后就独自坐着升降机上了山,这个滑雪场没有初级道,他第一次就直接上的中级道,直到三天后躲避一个在滑雪过程中失控的小孩子才摔上第一跤,一周之后,唐洛就用一种十分笨拙但有效的姿势从容翱翔于高级道,旅馆老板打死都不肯相信他这是生平第一次滑雪。
后来他当然请了教练,而教练的作用是让他更快知道自己到底能滑得多好,那一个月他哪里都没去,沉浸在一天一地一雪板的自在之中,从高处岩石飞出到落地的中间几秒,有着和飞翔一样彻底的自由快感。
接下来几年,每到冬天,他就在阿尔卑斯山深处的顶级滑雪场度过长长的一周又一周,很少有人比他有更长的假期,因为看起来他的余生都是假期,也很少有人能在单价一千美金的酒店里一住就住一个月。
回国前的那一年滑雪季,他总算不再单身前往,陪伴他的是凯瑟琳,起初她非常兴奋,但没过上一周,就生着气径直离开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属于二人世界的缠绵假期——唐洛专注于滑雪,去健身房锻炼,而后喝一杯红酒,早睡早起,他们有亲热的时候,却很少交谈,她感觉在唐洛的眼睛里,自己的魅力还不如一块滑雪板,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他没有来过北海道,本来很乐意去尝试一下本地驰名的粉雪长道,结果一看,白天雪道上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当即就退了,决定晚上再去,夜雪场是高手的天下,任何一个领域里,高手往往都不会多。
唐在云同样也是高手,罗西在这方面则算不上有天赋,据说已经学了两年了,客观水平只够马马虎虎在中级道上缓缓下行,只不过她的个性在滑雪时也一样鲜明,大胆妄为,无所顾忌,会不会都非要跟着唐在云上高级道,越是摔得狠,越是不服气,结果就是哪怕两个教练在旁边保驾护航,也没能保住她安然无恙,第一天下来膝盖上就起了大片淤青,手也差一点扭到了,回来冰敷了半晚上,第二天一早又上去了。
唐洛能看出来唐在云是喜欢罗西这一点不服输的狠劲儿的,他还喜欢的一点是罗西对他的态度,和对全世界都不一样,而这也和高佳妮的风格截然相反。
高佳妮既公平又严厉,身心都像是钢铁铸成,行事方法经过高度的理性分析,极少被情绪影响。唐洛记事起就是这样,家里人家外人,下属也好,家人也好,唐在云也好,他也好,甚至高佳妮对自己也如出一辙:什么事是对的,那就是对的,而且你本来就应该做对,如果是错的,那就是错的,错了要认,还要立正挨打,令行改正,别抱怨,也别找借口,因为借口对她来说没意义,她并不会因为有借口就对失败有更多的容忍,或对失败者有更多同情,借口对事情的结果更没有意义,结果不会因为你满腹苦衷就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很少争吵,更不纠缠,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为无意义的事浪费任何时间。
正因此,她才是和合的定海神针,也是自己家里的定海神针,但定海神针如此重要,却常常是决绝而寂寞的,似乎从不需要爱——她不爱人,人也很难去爱她。
罗西却不是,诚然她动辄就对全世界竖起自己背上的刺,就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刺猬,如斯骄横,跋扈,也很有杀伐决断的手段,可是在对着唐在云的时候,那真是百炼钢成绕指柔。
平素懒慢带疏狂,却永远提前一步知道唐在云要什么,准备做什么,想什么,总是呼应和配合,就像高水准的球员,次次都能在精准落点接到传球,一击必中。
唐洛在旁边的时候,偶尔也见到罗西对唐在云言语刻薄甚至鲁莽,但那是一种情调,一种游戏,是绕指柔里的一根针,不经意间让你指尖见血,是为了提醒你注意她的存在,让你知道你对她何等重要,不会带来任何可见的,实际上的伤害。
说真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任何人,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是某人,尤其是心上人的唯一和最爱,是最独特的存在,是漫漫夜色中唯一的一颗星。
谁都不能免俗。
唐洛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是有的,而且时间还很精准地固定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因为他们要去泡汤。
来了北海道,不泡汤是有罪的,零下十八度的寒夜,松林枝叶上沉沉压着雪,此时在温泉里全身心沉浸,远眺朦胧天际山线起伏,身心各在也同在冰与春两级,通体舒泰之后再去喝上一两杯清酒,是由不得人拒绝的至高享受。
汤池中两父子各占一隅,静默不语,本质上他们都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人,但长久的沉寂无论如何都会带来压力,所以第一天在温泉里,唐在云就不能免俗地问唐洛:“你上班这段时间,有什么感觉。”
唐洛仰起头,一撮碎雪从松枝上落下,坠在他额头上,引出一个像孩子一般温存而天真的笑,转瞬即逝,而后他说:“没什么特别感觉。”
唐在云追问:“任何感受都没有?”
唐洛老实回答:“只有一个。”
顿了顿,慢吞吞地说:“不自由。”
唐在云为之失笑:“那是不能比你在欧洲的时候自由。”
他不肯放过儿子:“还有呢?”
结果还真提醒了唐洛:“还有?好吧,罗西为什么要管那么多事。”
唐在云的反应很微妙,是有点意外,又像已经等这句话等很久了:“你觉得她管太多?”
“挺多的。”
掐指一算,本来公关市场就是她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个艺术品基金,而且她眼下顶着轮值总裁的头衔,暂时又没说轮值期多久,那就相当于和合总部大大小小的什么事现在其实都在她的辖制之下,最多是管理的强度和精细度有高低。
唐在云对罗西的话题很有兴趣,他继续问:“管得好吗?”
这个问题问倒了唐洛,有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打电话给叶蓁蓁,和她探讨一下这个严肃的企业管理问题。
但泡着温泉没法打电话,他只好耸耸肩,用莫测高深的神秘掩盖自己的无知。
于是唐在云换了一个说法:“你觉得她有管得好的时候吗?”
公允的说是有的,罗西并非一个草包,尽管看起来是个百分之百的艺术范儿物质女郎,其实她工作非常努力,只要在北京就会来上班,而且比公司大多数人都早到,亲力亲为参与大部分会议,任何需要她出现的场合也都无一缺席。
她对许多事情,特别是涉及到形而上的,战略与创新的部分,有一针见血的洞察力,至于具体事务上也能追求结果,基于罗西的个性和地位,她还有特色鲜明的一点,是对愚蠢之人的言论毫不客气,因此只要她是正确的,就能为公司在决策和执行上节省大量迂回消耗的时间。
如果只是罗西自己,当然不可能总是正确的,但每个人都知道她身后站着唐在云。他热衷俗世声誉,聚光灯里的炽热,但他也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在唐在云的纵容与协助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西在努力想要变成第二个掌握大局的高佳妮,只不过这一次,她扮演的角色尽管凌驾所有人之上,却还是在唐在云之下,一切行动,一切权柄,都明确无误来自于唐在云的意志。
这就是罗西和高佳妮最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