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高佳妮听着他说话，那言语的底子里有多少怀念与温存，她仿佛浑然不曾有任何感知：“年轻的时候没有敬畏，当然就无畏，世上哪有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改变的人。”

“那是什么改变了你呢？”

高佳妮抬眼看看郭也：“孩子啊。”

这理由实在俗气，可俗气得堂皇正大，天经地义，是人人都不能逃避的魔咒。

“阿郭，你没有孩子，所以你无法体会当父母的人，能够为孩子改变到什么程度。”

郭也哎了一声：“不是吧？你对老唐退让，难道是为了洛洛好吗？要真这样，不是应该自己留在身边教他吗？”

高佳妮声音很平静，但再平静也掩盖不住那些由来已久，丝丝缕缕的失落：“洛洛不喜欢我，你是知道的。”

“没那么严重吧。”

高佳妮嗔怪地看了郭也一眼：“有什么好顾忌的呢，这明摆着就是我做母亲的失败，只不过等我明白这一点的时间，已经晚了。”

“佳妮，你会不会是想太多？”

高佳妮斩钉截铁：“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想太多。”

这还真是一句实话，她是行动派，极其务实，这样的人从不想太多，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胜利如此，失败也如此。

她见郭也无言以对，于是继续说：“他最不喜欢我的一点，就是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试图教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道理很简单，我要是一直坚持在公司呆着，和老唐针锋相对斗下去，不管谁输谁赢，都没有意义，洛洛永远都会想逃，绝不会情愿去直面他的责任，也不会有机会去了解他的责任。”

“你离开的话，洛洛就能面对和了解吗？”郭也难得地觉得高佳妮也有拎不清的一面：“老唐和他那个女朋友，未必会如你所愿给他这样的环境和机会吧。”

话音刚落他随即明白过来：“所以你才让蓁蓁去，撑他一下，也淡化老唐他们的影响，让他有机会成长起来？”

高佳妮缓慢地点点头，说破郭也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天真了？”

郭也谨慎措辞，能进能退，毕竟他可不想说错一句话后半辈子被追着打：“我只是担心。”

高佳妮被他秒怂的姿态逗得轻轻笑了一下，彼此之间这种微妙的情绪触达和言语来往，是在非常非常熟悉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的，但笑容转瞬即逝，她顿了一下，说：“玩百家乐的时候，不管发牌发到什么阶段，手里有什么牌，只要算出来有55%以上的赢面，就一定要跟下去，因为55%胜率明显比45%的败率要高，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很多人却会因为没有绝对优势而放弃。”

她凝视着郭也：“我让蓁蓁去做的事，你觉得她有55%的胜率吗？”

郭也这一次没有再质疑或反驳，突然回答得很爽快：“我觉得她不止55%。”

高佳妮抿着嘴：“怎么说？”

郭也把面条放好了，掏出自己手机，调出和叶蓁蓁聊天的界面，放到高佳妮面前：“我建议蓁蓁去劳动仲裁之后，她发给我的信息。”

那句话很简单：“郭叔，我明白你意思，谢谢你，你放心。”

她目不转睛看着那一行字，脸上还是没表情，语调却缓和了：“让你放心什么，她会去好好跟和合打官司吗？”

郭也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拿回手机，开始给高佳妮捞面条，一面说：“她今天来找我了，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张丰宇和翟思柔投票反对罗西继续当下一任轮值总裁。”

高佳妮猛然抬头，如同一束光直接打到脸上，刹那间她的神情明亮了起来：“什么？”

“她分析了劳动仲裁的结果，很有可能会带来鱼死网破的局面，而且会耗费大量时间，于你于她都不是一个什么可行之道，顺便点破了我让她去发起仲裁的用意是指出一条退路。”

“嗯，她想到这一点不容易。”

“这个我认为是她男朋友想出来的，那个家伙不错。蓁蓁直觉非常强大，但思虑没有这么深。”

高佳妮一点不奇怪：“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小苏是个好苗子，然后呢？”

“既然劳动仲裁行不通，她要拿到权限和工资，正儿八经在和合发挥作用，那就只能从有决策权的人身上去想办法，这一来呢，除非你亲自下场，否则罗西当道的话，明摆着是铁板一块，绝不会给蓁蓁任何机会的，所以她想从下一任轮值总裁人选这一点上打开突破口。”

“这条路子也行，具体怎么做有跟你说吗？”

郭也无端端笑起来，一副陶醉在自家孩子有出息了的欣慰感里的慈父模样，娓娓道来：“她分析了下一任人选的可能性，认为她自己和唐洛可能都没有董事会投票权，在不惊动你的前提下，如果老唐继续提名罗西继任，独立董事又不出席，那么现有的董事会成员拿到四票赞成就行了，老唐手里稳稳有三票，张和翟都算是摇摆票，所以蓁蓁想要说服他们投反对票。”

他说完补了一个问题：“洛洛真的没有投票权吗？”

“确实没有，在实际拿到我们的股份之前不让他参与董事会投票，以免权力太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是我和老唐之间的协议。”

“八岁孩子拿ak，确实不怎么安全，那蓁蓁呢？她代表你去的，能投票吗？”

高佳妮摇摇头：“现在老唐是董事长，我保留席位和一票否决权，自己退出管理层，从来没谈过有代理人应该怎么安排，所以蓁蓁相当于是我硬塞进去的，如果要让她有投票权，就要召开股东大会重新选董事长，那何必当初呢。”

“好吧，幸好蓁蓁没有因为有你在背后的缘故而盲目乐观。”

“她的乐观程度一向来都刚刚好。”

高佳妮沉默下来，想了想前后，仿佛还是不放心，又问：“轮值总裁选举的事儿，真的是蓁蓁琢磨出来的？”

郭也一笑：“应该是，她除了你我，剩下的参谋就是苏桐了，以前在创世就是，我给她布置功课，自己想不明白的话肯定男朋友问去了，这小妞儿对男朋友二十四孝，从不舍得贪功，但这次还真没有提小苏半个字。”

高佳妮目光炯炯：“你呢？你这么疼她，你没给她打小抄？”

郭也很无奈：“我是疼她，我也是真愿意你干脆给她一笔钱，另外找个好工作，舒舒服服过日子，比什么都强，疼亲闺女的都这么想，还提醒她去折腾什么啊。”

高佳妮想想这还真像是郭也的风格，这位爷幸好没孩子，特别是没女儿，不然真能溺爱到天上去：“好吧，小姑娘有长进，知道分化和利用了。”

她心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低头吃了一口面，咽下去的样子很英勇，一面问：“那你说啥了？帮上了忙吗。”

郭也很轻松：“帮啊，当然要帮，策应一下，敲敲边鼓，运运粮草呗。”

高佳妮微笑：“哎，能让郭老爷心甘情愿策应打边鼓，小姑娘可以啊。”

他得到了鼓励，赶紧把自己敲边鼓的具体做法也说了说，愉快地发现自己得到了高佳妮的肯定：“都算是敲得很到点子了，不过，比较像你的风格，不像她的。”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我堂堂郭也，还不只是一块石头吧。”

高佳妮摇头：“你就不能等我来说这句话。”

又轻轻叹口气：“你刚才不是说你疼她，其实不想她趟浑水吗，怎么关键时刻又改主意了呢？”

郭也没有看她的眼睛，且忙着从锅里捞自己想吃的东西，在白色的烟雾缭绕之中，就平淡地回了一句，说：“因为我更疼你不是吗。”

郭也给叶蓁蓁打的边鼓，打得很到位，鼓点所应和的，是人类特有的，从古到今颠扑不破的一个特性：

人人都有恐惧，人人都有期待，人人都有遗憾。

和之前苏桐说过的话有着一体两面的呼应，他曾经说：

一个人站在哪一头，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一定要先找到你们共同的利益点或者共同的敌人，再去建立关系。

恐惧，期待，遗憾，还有内心所渴望得到的利益，这些东西一起构成了人们的弱点，就如同蛇的七寸，狼的后腰，只要找准了，就能稳稳拿捏住对方，或在有必要的时候一击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