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叶蓁蓁所预想的,唐洛一到高佳妮那里,一开始压根没怎么说话,毕竟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就变得擅长做他从来不会做的事,但幸好有林阿姨和叶蓁蓁在,场面还是相当平和的,而且唐洛关键时刻没掉链子,真的向妈妈请教了自己想做艺术品项目,应该如何入手的事儿,尽管说得简短又含糊,但意思是表达到了。
高佳妮第一时间意识到儿子在向自己求教时,情绪还不至于激动,毕竟毕生风浪见得多了,但那眼神骤然明亮如一盏被点燃的烛火,却也是明明白白的。
她的反应和郭也很像,在提出任何观点之前要把信息理清楚,首先就是问唐洛:“你爸爸在这个领域最有经验,为什么不去问他?”
唐洛不出声,望向叶蓁蓁。
叶蓁蓁心想你这个小王八蛋啊,上次还对我嚷嚷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要当坏人就把首发位置拱手让出来了?有没有义气啊?
她腹诽归腹诽,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来见高佳妮的意义就没有了,只好老老实实把唐洛这几个月的情况,现在所面临的困境说了一遍。
无论事实如何,叶蓁蓁始终不愿意在人家的妻子和儿子面前把唐在云说成一个赤裸裸的坏人,因此叙述时非常克制,将唐洛无法参与项目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唐在云对他经验不足的顾虑,而且只字不提罗西,因为她的确不知道罗西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即使心怀隔阂,也不能以臆测而构陷,这是对事不对人的铁律,苏桐和郭也都跟叶蓁蓁说过这一点,而她一直记得很牢固。
高佳妮专注地听完了她简短的陈述,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后她看着唐洛,提高了声调:“你确认自己想参与这个项目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个简单的问题,可是问得非常严厉。
林阿姨正好端饭后擦手的热毛巾上来,和叶蓁蓁一起听到这个语气,都有点惊慌,不约而同望向唐洛,前者在唐家服务多年,在小唐总进入青春期之后,不知道多少次见过母子一言不合,不欢而散的场面,而后者都不用亲身经历,脑补都知道妥妥的会有这个下场。
林阿姨做不了什么,可叶蓁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伸出手去,在饭桌下面,按住了唐洛的膝盖,他一愣,扭头和叶蓁蓁对望了一眼,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的神色,而后叶蓁蓁便松开了手,顺势接过林阿姨给的毛巾,笑眯眯地跟人家飞了一个吻,娇憨之色,最让人受用。
唐洛被她按了一下,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慢慢说:“我不是一时冲动。”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坚决。
这个过程很快,如同电光石火,但不妨碍高佳妮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对唐洛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继续问:“我知道了,你说你想参与项目,这个说法太笼统了,不方便落实行动,你明确的理一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
唐洛不假思索:“首先我要有查看这个项目所有相关信息的权限。”想了一下:“我还要有参与这个项目决策的权限,比如说商业美术馆选址,预算和展品的选择,采购,全都要。”
能说出这两句话,表示他还真做了功课,高佳妮唇边露出一丝轻微的笑,转瞬即逝,但落在叶蓁蓁的眼里,已经足够令她内心雀跃。
高佳妮口头上还是公事公办的:“你要单独决策权的话,恐怕不太可能,和你爸爸连署已经ok了。”
唐洛一愣:“连署?”
“就是任何项目决策都必须你们俩都在系统上签字同意才行。”
唐洛明白过来:“我觉得可以了。”
高佳妮点点头,站起来:“那我知道了,我去跟你爸爸通个电话。”
她起身走到了卧室,门轻轻掩上,林阿姨回了厨房,留下饭厅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喝汤吃甜品,喝了一会儿,高佳妮不见出来,隐隐听到她讲话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平淡,缓慢而连续,应该是个好兆头。
唐洛压低声音对叶蓁蓁说:“你为什么不提你工资的事儿?让她一次性解决不就好了吗?”
叶蓁蓁摇头:“事有轻重缓急,捏紧拳头好打人,分散开来的话就没重点了。”她拍拍唐洛:“小唐总,只要你有用了,不要说发工资给我了,你把和合给我一半也行啊。”说完一看唐洛的表情,啼笑皆非:“你不是真的在算给我一半要怎么给吧?”
唐洛白她一眼:“你当我傻?”看看卧室门:“我是感觉我妈妈的调门提高了。”
“真的吗?”叶蓁蓁也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根据我的经验,吵到这个时候,往往就会分出胜负了。”唐洛回到了熟悉的过去,胸有成竹对局势做出了预判:“一般来说都是我爸倒霉。”
历史总会重演,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当然有时候也是最坏的老师,果然二十多年分钟之后,高佳妮从卧室里走出来,就对唐洛说:“可以了,你的系统权限在今晚零点之后就会开通,除了查看权限之外,任何跟美术馆有关的方案都会先从你这里过,然后上到你爸爸那里做最后批复,你们双方都批准之后才能落地。”
唐洛哦了一声,看了看叶蓁蓁,看到她瞪着自己,嘴唇微微翕动,赫然在提词,台词只有四个字:“谢谢妈妈。”
唐洛急忙装作没看见,倔强地一转头,对高佳妮说:“我知道了。”叶蓁蓁在旁边气急败坏的。
这时候饭已经吃完了,时间还早,大家发现桌面上没有碗盘供自己埋头,相对而坐,就有点勉为其难。
这百分之百是唐洛的责任,平时他不在,叶蓁蓁是经常来找高佳妮的,加上林阿姨,她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能聊半天,今天呢,明明多的一个人是至亲,却也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似乎除了公事,大家完全无话可谈。
叶蓁蓁一看局势如此,赶紧把自己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心里估计唐洛随时都会发出sos或者mayday的短信,要让他离开的借口听起来合情合理,现在就得开始编了。
结果她还没想出来什么好理由,高佳妮率先打破了僵局,直接对他们下了逐客令:“我今天有点累了,你们俩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叶蓁蓁刚要答应,忽然一想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就很警惕:“高姐,你是不是又准备把我们赶走,然后就一个人开始喝酒?”
高佳妮不看她,感觉心里有点虚的样子:“瞎说。”
叶蓁蓁跳起来撒腿就往厨房跑:“林阿姨,我检查一下高姐的存酒。”蹲在酒柜那儿翻:“两支红颜容,两支雄狮,都在,啥时候多了三瓶沙龙香槟??前几天我还看到那两支玛歌呢?”
高佳妮跟过去:“别折腾了,快回去啦。”
叶蓁蓁不理,仔细盘点完了,站起来义正辞严:“高姐!你这三天又喝了四瓶酒哦,你答应我每天只喝三分之一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不走,我看着你。”
高佳妮笑骂:“你看着我干嘛,赶紧滚蛋。”叶蓁蓁一扭头:“不要。”
高佳妮真是拿她没办法:“行行行,我答应你今天晚上不喝酒,好吧?”
叶蓁蓁还是扭着头,伸出一只小手指:“拉钩。”
高佳妮摇摇头没理她,叫林阿姨:“你送他们出去,然后也回家吧,今天辛苦了。”
她和叶蓁蓁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唐洛一直坐在旁边听着,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小学毕业的文科爱好者,不小心走进一个量子物理最新理论研讨会场听演讲——台上有人说话,说的好像是我的母语,有一些字词单独来看好像也能明白意思,但总体而言他们在讲什么,完全眼前一抹黑。
要怎么和人亲近到这个程度,于唐洛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超出智力范围的题目。
他们从高佳妮住处离开,唐洛的司机先把叶蓁蓁送回家,然后再把他送回去,走过家里园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摔门而出,借着门廊的灯一看,原来是罗西,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满脸怒色,几步跨出来,在台阶下遇到唐洛,她一反常态的没有停下来打招呼,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笔直就出去了。
唐洛耸耸肩,推门进去,家里阿姨迎上来给他拿了居家的鞋,问他要不要再吃一点东西,唐洛摇头,走进去找了一圈,看到唐在云在侧厅的弧形阳光走廊里坐着,穿着家居的衣服,旁边放着茶盘,普洱正到浓时,走廊前方的玻璃门开敞,正对着外面泳池,园林中的灯或远或近闪耀,在水中投下光影,微波荡漾,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
他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一本书,听到唐洛进来,摘下眼镜转过头来:“回来了?”语气听不出和平时有什么变化。
唐洛坐在他身边的扶手椅上坐下,顺手拿起那本书看了看,是一本讲日本战国时期佛教文化对政局影响的书,封面和内容都非常学术,唐在云已经看了一大半了,很多地方都有细细的红笔标注和一些简要的笔记,他的字和高佳妮刚好相反,纤细狭长,如同暗影一般清淡。
“我看到罗西出去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唐洛说。
唐在云“唔”了一声:“是吧。”
“是为了我要参与艺术项目那件事吗?”他问。
他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叫唐在云有一些惊讶,沉吟了一下,说:“是的,她很重视这个项目,一直希望商业美术馆系列成为她个人的成就。”
“所以她很愤怒?”
唐在云仔细考虑了一下愤怒这个词所代表的意思,摇头:“不至于愤怒吧,可能只是有点失望,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个事情上。”
唐洛注视着父亲的脸,说:“她就为了这件事跟你吵架啊。”
唐在云显然非常不喜欢吵架,连听到这个名词都感到难过,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而避重就轻地说:“她有点激动,明天就好了。”
唐洛没说什么,他们一起看着门外的泳池,泳池边摇曳的花枝,以及远处白色的围墙,有昆虫的鸣叫在某些角落此起彼伏,这是一个本应该令人感到愉快的春夜。
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在离开侧厅的时候,唐洛忽然停下脚步,对唐在云说:“妈妈是用什么说法让你接受我参与项目的呢?是说如果你不同意,她就亲自回来管公司,还是提醒你,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和合是姓唐的?”
唐在云一惊,扭头去看唐洛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