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夜,屋内灯火如豆,朦胧的烛光忽明忽暗,柳双雁的神色掩映其中,看不真切。
姜瞒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模样看着倒是乖巧,只是那乌黑的眸中一点不见怯懦,仍不住地瞥向一旁同样摆得端正的小骷髅。
一人一骨,场面颇有几分滑稽。
“眼珠子往哪瞟呢?”声调陡然拔高,“看我!”
姜瞒极为配合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抱胸,左眼下的美人痣显出一股艳丽之色,忙垂下视线,拍马屁道:“阿娘太好看了,我怕看多了会自惭形秽。”
“少给我油嘴滑舌,说说怎么回事。”柳双雁一指那素白的小骷髅,挑高了眉毛。
姜瞒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想着自己迟早也要离开京杨城,那时候再说倒不如现在挑明,于是挺了挺胸道:“其实我是修仙之人。”
来吧,那诧异中夹杂着惊喜的眼神以及因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的嗓音。
……柳双雁嗤笑一声:“骗鬼呢,就凭你采个药都得迷半天路那傻劲,我保你离了城不出三天就得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修仙呢。”
姜瞒张了张嘴,想起自己那几次还是画了阵才找到京杨城的经历,最终乖乖地闭上了。
大概脑子都用来记功法了,路线这玩意她是真的没处记。要不是莫归山与京杨城在一条直线上,估计她还得再画一次阵。
“阿娘,我真没骗你。”姜瞒无奈道,决定让柳双雁亲眼看看仙脉。
闭目,吐纳,感官渐渐变得灵敏起来,她能听到柳双雁迟缓绵长的呼吸如在耳畔,感觉到烛火跳动所带起的空气流动,以及,薄薄的眼皮下一点点亮起来的金光。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柳双雁眼里是什么模样,全身上下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亮起一道道繁复的纹路,有淡淡的金光在里面游走。
这,便是仙脉。
许久,纹路缓缓褪去,姜瞒睁开眼睛,望向柳双雁。
“……你从何时开始骗我的?”
姜瞒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自她被领回来的这些年呈现给柳双雁的都是一副乖巧天真的模样,但是正常人仙脉觉醒后不可能像她一样不动声色好几年,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自己修炼到这个地步,唯一的解释是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稚嫩,可能连那“狠心的父母”都是她编出来的,如此想来,竟是从一开始就被蒙骗了的。
见她沉默下来,柳双雁心下恍然,叹了一声,问道:“算了,我就想知道,你可还认我这个阿娘?”
姜瞒笑道:“阿娘说什么呢,我还怕你觉得我有所图谋,把我赶出去呢。”
柳双雁吐了口气,瞪了她一眼:“那这个小骷髅是怎么回事?”
“从莫归山挖出来的。”姜瞒斟酌了一下措辞:“它是我的……挚友?”
柳双雁:“……”自己是捡了个什么样的丫头回来诶。
这事竟就这么过去了,柳双雁没问她什么时候离开京杨城出去历练,而她也没有主动谈起,还是同往常一样白日里帮柳双雁打理药铺,晚上则潜心修炼,争取早日突破至炼气五阶。
只是,小骷髅的事须得好好办一下了。
制作引血丹的药材有些特殊,京杨城里寻不到她便跑到灵山上去采,因为可御棍飞行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待到采药归来后,她把制丹的任务交给了药铺里的二阶炼丹师,说来惭愧,炼丹一事她是一窍不通。
接下来只要坐等引血丹制成,唤醒小骷髅里的魂识,差不多就可以离开了。
姜瞒趴在药铺的柜台上,因有些无聊便扯过一张纸在上面鬼画符。
画得正入迷,头顶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请问,凝血丹怎么卖?”
字正腔圆,透着股莫名的认真劲。
“二两银子”四个字将将滚到喉间,她一抬头看到张熟悉的脸后,粲然一笑:“两百块灵石。”
慕启琛:“……”
慕启琛皱眉,吐字:“奸商。”
姜瞒笑眯眯道:“彼此彼此。”
说话间,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瞧着他,问道:“你受伤了?”
“不是我。”
姜瞒了然地点点头:“那就是其他段月宗的人了。”
这几天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谈论城主大人唐欢家中藏有异兽一事,听说短短三日府里一干人面黄肌瘦,身形憔悴,貌似被什么妖物吸了魂魄,吓得唐欢立即请了段月宗的人过来猎兽,姜瞒联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人,马上就明白了其中关系。
却不知她的哪个字惹到了慕启琛,对方抿紧了嘴唇,半晌滚出三个字:“不公平。”
姜瞒:“……啥?”
慕启琛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的门派,我却不知道你的。”顿了顿,加重语气,“不公平。”
姜瞒第二次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
这人不仅有病,还幼稚。
“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东西最珍贵吗?”她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沉吟半晌答道:“真情?”
“错。”姜瞒双手交叉,一副狐狸模样,“是消息。”
听到这个扯淡的答案,慕启琛皱眉,冷声道:“胡说!”
“我说是它就是,所以你若想知道我的门派,就必须拿出同等价值的灵石,否则免谈。”姜瞒胳膊肘撑着柜台,尖尖的下巴抵着相叠的手指,笑道,“而且我是阿娘捡回来的,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师出何派,你问人是问不到的。”
这下该放弃了吧,她这么想着,却见对方似是纠结了半天,然后下定决心般从腰间挂着的锦囊里拿出不少灵石,修长白皙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数了数,一齐推到她面前:“三十二块,够吗?”
姜瞒惊了。
这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要知道她的门派?
她试探道:“我若说不够呢?”
慕启琛抿唇,作势要把灵石全都收回去。
没收成。
姜瞒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一股脑塞进了口袋里,愉悦道:“至今还未拜入任何一个门派。”
这个答案慕启琛非常满意,于是他舒展了眉头,一时间“霁月清风”四字也不足以形容他的气质。
只见他道:“既如此,我便收你为徒。”
姜瞒:“……啥?”
只见他继续道:“等我抓住那妖兽,你便随我回段月宗。”
姜瞒:“……等等。”
只见他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明日我便传话给宗主,让他准备好收徒仪式。”
姜瞒捏捏眉骨,提高了声调:“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徒弟了?”
慕启琛停下来,望着她的目光里分明带有疑惑。
她觉得自己暂时不想拜师的原因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干脆耍赖道:“哦我记错了,我其实是有师父的,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慕启琛:“……”
姜瞒甜甜一笑:“我记性一贯不大好,曾多次上山采药转头就忘了回城的路,见谅。”
这可是大实话。
奈何他不信。
“有谁会笨到找不着回家的路。”慕启琛轻轻浅浅的目光落在她的双眼上,道,“你不用编些拙劣的借口来搪塞我。”
姜瞒:“……”
被人骂笨,好气哦。
但她教养良好,不跟他一般见识,面上笑了笑:“凝血丹给你,赶快回去给你那弟子治伤,别耗在我这了。”
接过凝血丹,慕启琛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我还没有弟子。”
“所以?”
慕启琛垂眸,默然不语。
快要走出药铺时,他突然回头,淡声道:“你画的可是上古符文‘锁神’?”
姜瞒真的惊了,刚想出声询问,对方已不见人影。
知道上古符咒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何况她画得颇为潇洒,这都能认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管是什么来头,总归几天后就天各一方,到时候修仙界再相遇不过点头之交,也碍不着她的事。
想明白这点的姜瞒笑眯眯地扯过几张纸,继续自己的鬼画符。
晚些时候她关了药铺,踏着一地清冷冷的月光回到了家中。
刚进门,姜瞒喊道:“阿娘,我回来了。”
柳双雁柔柔应道:“傻丫头回来啦。”
唐欢搓搓手乐道:“阿瞒回来啦。”
姜瞒:“……”
姜瞒搬过椅子在唐欢面前坐下,仔仔细细地盯着他,摸了摸下巴道:“不是说面黄肌瘦,身形憔悴吗?为什么城主大人看起来除了减掉一身赘肉外没什么影响?”
原来的唐欢不知什么原因,一吃就胖,喝水也长三斤肉,本来挺英气的一中年男子,硬生生磨成了大腹便便的模样。如今这妖兽一来,唐欢反倒瘦了不少,脸上两坨肉没了后竟还有点帅。
姜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谢谢,谢谢。”
唐欢在来前就特意选了一身玄色新衣裳,上面绣有翠绿色的竹,是柳双雁最喜欢的样式,奈何匆忙之下忘了自己迅速瘦下来的身体,如今两袖空空,只觉得夜风在一遍遍爱抚他的胳膊。
柳双雁看出他的窘迫来,心下好笑,忙从屋内找了件大氅给他披上。
唐欢刚准备接过,视线一扫就愣住了。
男款的样式,是她丈夫的衣物。
守寡十三年,仍保留着他的衣裳,这说明什么?
另两人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那啥,我来就是说一声,虽则段月宗已经把那妖兽困在偏房中,但以防万一这个法器你们先拿着,必要的时候可保命。”说罢,唐欢拿出一个砚台一样的东西。
姜瞒一眼就认出来了。
七方砚,玄阶上品法器,整个京杨城也只有一件而已。
像是怕柳双雁婉拒一般,唐欢一把将七方砚塞到姜瞒的手里,夺门而逃。
她握着法器,看向柳双雁:“阿娘,我觉得城主大人老实是老实了一点,但胜在心诚。”
唐欢与那些贪恋美色的人不同,柳双雁守了多少年的寡,他就等了多少年的她。
柳双雁一拍她的脑袋,叹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快进屋去。”
姜瞒见她不愿多说,便尽数埋下了劝解的话。
小孩子家家?她可是活了上千年,什么样的爱恨情仇没见过,只是自己没尝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