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很好,带着暖意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书案上,将案上那一列列的墨字照得愈加浓郁。赵月昕拎着狼毫,看着字迹一会模糊重叠一会又清晰如初,觉得苦不堪言。
“人才啊。”突然从窗边蹦出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你都困成这样了还能坐的这般端正,以前是不是经常被罚抄啊?”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赵月昕猛地瞪圆了眼睛,看清楚来人后无力地挥了挥胳膊:“你怎么来了?”
云断胳膊肘搭在窗台上,瞥了她一眼:“本想找你上鸢台玩玩,现在看来只能想想了。”再伸手一捞,细细扫视着纸上的字迹,“宗规抄完改抄剑诀了?你又犯什么事了,怎么胜宣师伯老爱罚你?”
“说多了都是泪啊。”赵月昕沧桑地一抹脸。
“你师尊是不是故意找茬?我听很多人讲,有些人就特爱刁难新收的徒弟,说是不这样就显得自己没威严管不住徒弟。”云断探进身子,压低了声音,精致的眉眼向上瞧着她。
赵月昕微微后移,故作严肃道:“不,师尊罚我是爱我,你懂什么。”
说完,自己先笑了。
云断干脆整个爬进来,挤在她身边乐道:“行吧,也就我人好,放弃大好春光来这帮你抄剑诀。”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躲避山寒师伯的每日任务。”赵月昕嘴上鄙夷,手里却飞快地将半数纸张分给他,顺便问一句,“你会模仿字迹?”
云断一捞袖子,得意道:“有什么是你云爷不会的?”
两只脑袋挨在一处,各自奋笔疾书,间或聊上几句,竟也不觉得无趣。
“突然想起来,我路过镜窟的时候看到段宗主,慕师伯,段宥师伯都围在那里,三人神情严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断划出一个“捺”,微微提笔,侧头皱眉道,“还有姜瞒身边的那只小骷髅,也在那里。”
“嗯?”赵月昕手腕一顿,看向他,“怎么回事?”
云断耸肩:“不清楚。”
云赵二人不清楚,段一省等人心里却清楚得很,因此心下焦急,只恨不能飞进镜窟里把姜瞒拽出来。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而姜瞒还没出来。
镜窟考验的是人的心劫,一日不解开,一日被困,终生不解开,终生被困。
如果强行离开,则修为倒退,心魔横生。
段一省等人毫无办法,若是进去拽人,只怕人没见到,自己先搭进去。一切具有魂识的生物都逃不过山鬼劫,连灵兽也不例外。
段宥面无表情地盯着镜窟,负手而立,依然气势逼人,似是完全不担心姜瞒的安危。
慕启琛则抿着唇,察觉到骤然一沉的衣角,于是蹲下身,直视暮暮,轻缓了语气说道:“别担心,阿瞒不会有事。”
暮暮没应声。
不,与他的坚信不同。
她能感觉到。
那种丝丝缕缕的牵绊,就好像一根细细的金线将她们绑在一起,只要哪一方出事,另一方都能感觉到。
而此时,金线快要断了。
暮暮沉沉地看向镜窟,突然松开慕启琛的衣角,在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奔至镜窟,下一刻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暮暮!”慕启琛心一跳。
然而这道呼声很快就被抛在身后,周围只余黑暗和孤寂的风声。
她在坠落,搞不好会摔个四分五裂。
暮暮有些苦恼,万一摔散架了还怎么找阿瞒啊。
万幸的是,漫长的坠落后她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骨架毫发无伤,甚至连撞击声都没有。
顾不得庆幸,暮暮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刚迈出一步,就止住了身形。
不用找了,姜瞒就在她的前方。
看到那张熟悉的仍旧苍白的脸的瞬间,暮暮嗓音沙哑地骂道:“混蛋阿瞒。”
就知道让她担心。
姜瞒正盘腿而坐,闭合的眼睫上下交织在一处,轻微地颤动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遍布金色的纹路,浅淡的光芒让她看起来宛如神祗,虚幻得好像一碰就散。
这种场景,暮暮再熟悉不过了。
轻轻走过去,在离她一步之遥时,她睁开了眼睛,游走的金色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不消多时便隐匿在骨肉之中,她看到面前的小骷髅,先是眨了眨眼,继而歪歪头,有些惊喜道:“暮暮?”
暮暮一巴掌拍上她的脑袋:“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爱上镜窟舍不得出来了!”
姜瞒乖巧地低下头让她拍了一下,旋即笑道:“解开心劫后我隐隐察觉到突破的迹象,便干脆在里面吸收灵气一举冲击到筑基了。”
骨指滞了滞,她道:“……筑基?”
姜瞒微笑着点了点头。
许久,小小的奶白脑袋垂下去,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来:“不愧是尺宵尊……”
因欢喜至极而微微发颤的声线。
暮暮诶,从来不懂何为嫉妒,只知友人突破,她便欢喜,比自己突破了还高兴。
姜瞒心下暖成一团,伸手抱起暮暮,目光在她完好无损的骨腿上扫过,笑意盈盈道:“我们出去吧。”
“嗯。”脑袋乖乖地点了点。
镜窟里没有可以充当飞行法器的东西,筑基的她无法御风飞行,却也并不担心,随手扔出一张灵符,抱着暮暮就飞了上去。
待到姜瞒和暮暮出现在外头三人的视野中时,段一省松了口气,还没问上几句,突然目光一凝:“你筑基了?”
姜瞒放下暮暮,笑道:“显而易见。”
进去前是炼气六阶,进去后是筑基下境,这速度……
段一省看向慕启琛,渴望从后者的神情上找到一种“不是只有我这么震惊原来你也感到不可思议”的认同感,然后后者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只见慕启琛身姿更加挺拔,下巴微微抬起,抿起的嘴角压也压不住的上扬。
段一省:“……”不是你徒弟,你骄傲个什么劲啊。
慕启琛朝他挑了挑眉。
我为我未来的道侣感到骄傲不行吗。
段一省:“……”
毅然决然地把目光投向另一人,却见段宥面无表情,神情冷漠,一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段一省痛心。
默契呢!同门之间的情谊呢!
“……很好。”段一省默默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嘴角的疤痕因他紧绷的肌肉而显得有些狰狞,“事不宜迟,你们赶快前往段月山脚下与众人汇合。”
姜瞒也知自己耽搁了,忙道:“你们先去,我把暮暮送回去。”再跟千嘤道个别,这五天没去喂它,不知道还得怎样生气呢。
段宥凌厉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几息,随即直接乘风飞向山脚。
慕启琛却向前一步道:“我陪你去。”
嗓音因长时间绷着而微微沙哑低沉,好像夜风卷过落叶擦过地面的声音。
“好。”这时候推拒显然是无用功,还耽误时间,姜瞒没有犹疑地应了下来。
与段一省告别后,慕启琛带着他在乎的少女和少女在乎的小骷髅全速赶往折昭院,因飞得猛了,慕启琛束发的两根海蓝带子往后上下翻飞,而姜瞒则面无表情地感受着带子与面颊的不断接触,终于忍无可忍地——
伸手一拽。
慕启琛立时感觉到后脑勺一沉,出声问道:“怎么?”
“无事。”
姜瞒眯了眯眼,突然勾起唇角,梨涡乍现,两只手飞快地将他的发带一圈圈地缠绕在一起,最后绑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蝴蝶结。
暮暮:……
尺宵尊难得一见的恶趣味啊。
被绑在一起的发带终于不再拍她脸上,她满意地摸摸下巴,正欣赏自己的作品时,仙君倏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飞得有些快,可能御剑不是很稳。”
字正腔圆,每个字的节奏都拿捏地非常好,是那种不自觉让人立直身体严肃以待的语气。
姜瞒知道,每次慕仙君用这种莫名的认真劲说话时,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认真的内容。
果然——
“所以……你要不要抱紧一点?”慕启琛一说完,右手稍稍捏紧袖子,面上不动声色。
姜瞒断然道:“不必了仙君,我自己站的稳。”
不死心地,慕启琛试探道:“给你一百灵石?”
“……”
仙君诶,灵石不是这么用的。姜瞒无奈地笑了下:“真不用。”
慕启琛皱眉:“一千?”
姜瞒:“不行。”
太少了吗?他想起打听到的段月城内她的八张符就卖了两万多灵石的事情,随即闭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万。”
抱一下就一万灵石,仙君你有想过以后若是渴求一个吻,需要多少灵石吗,真要结为道侣,不出三天仙君你就得倾家荡产。
姜瞒哭笑不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幼稚的人。
“仙君,我是个粗鄙之人,仙子们的矜持我学不来,所以下面的话可能有点冒犯,还请您多多担待。”姜瞒收敛了笑意,面上一派郑重,“我不打算与任何人结为道侣,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我可能会跟你们成为同伴,战友,故人,但也止步于此了。”
姜瞒没心思搞暧昧,向来是快刀斩乱麻,不希望别人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她郑重对待每一分真挚的心意,所以更不愿他们放错了情。
语罢,许久没有人再说话。
姜瞒瞧着慕仙君的脊背一点一点僵硬起来,她默默伸手把蝴蝶结解了开来,等待他的回应。
重新随风飞扬的发带却没了以前的肆意自在,此刻衬着他单薄的背影,竟显出一种孤寂落寞之感。
姜瞒想着能不能在到达折昭院前等到他的回应。
下一刻——
慕启琛淡淡道:“从炼气一阶到洞天中境,我花了五千年的时间,其间我的内心从未动摇过,无论修炼再怎么艰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姜瞒,就算追求你比修炼还难,我也不惧,大不了再花上五千年,不,我把一生都花在你身上,不信你无动于衷。”
姜瞒呼吸一窒。
尺宵尊最处理不来的,便是旁人那份沉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