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确认他已经有了答案后,我才开口问他:“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对不对?”我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可现实从来不会让我如愿。
他没看我,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落日西去,余晖散漫,染红了天际。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要起风了。”
我满脸疑惑的细细感受周边的变化,可除了潺潺的流水声连一片叶子都不曾再落下。
李径深忽而对我一笑,“我们出不去了,很快就要起风了。”
果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身上寒意袭来,我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我下意识朝他靠去,他轻叹一声,神色自若,安然的等着这天地的变化。
“你不怕么?”我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李径深让我有些想挑衅,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散发,意味深长的瞧着他,我以为语气里的挑衅足以激怒他,“睿王爷当真不怕死呢,可惜了周姑娘,还痴痴的等着王爷回去娶她呢。真是可惜,王爷今日若死了,便登不上那个位子了。”
“你放心,即使是死,本王也会拉上你的。”李径深一笑,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宠溺,“毕竟本王舍不得你。”
在狂风逼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的落寞,像极了我八岁那年遇到的少年,隐隐的哀恸刻在眼底便是万年不变。
抹不去的。
无论外面的太阳月亮星星多醒目多灿烂,都抹不去他所有的信念,这才是帝王之子。
我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荡,粗壮的树干像是被利斧砍断似的,手起刀落,干干净净。满湖的落叶一大片一大片的接起来向漩涡中心沉去,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命运,与那落叶想比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
狂风浩荡,好一个狂风!
我倏然闭眼,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我听不到风声,感受不到寒冷。
这时候,我脑海里突然记起了八岁那年坐在雪焰石上的少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一如当初,将一片梅花放到我手心,他一笑仿佛周边的雪都融化了。他的眼里勾勒出一个我--八岁的我,年少不知事,总是一夜一夜的坐在雪焰石上发呆,那些时候,我想家,想啊娘,想啊爹,可是我只能一个人唱着歌把那些思念都就着酒咽下去。
白衣少年将微微卷起的袖放下来为我擦掉挂再来脸颊的泪珠,他眼底的哀恸还在。我踮起脚尖吻了下去,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触动我的唇瓣,我说,我愿陪你,从青丝到白发,从今生到来世,他点了点头。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拉着一直往下坠。落水的瞬间,心神震颤,那人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睁不开眼,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是在梦里,挣扎不动。我身边有无数的物体飘过,可我摸不到它们,我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只是一只温暖的手掌而已。从狂风漫天的时候,一直紧紧握住我手的手掌,让我沉迷了,我不愿醒来,就这样沉沉睡去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唤我,我想张嘴回应,可我胸口闷得厉害,嗓子里似有什么堵着。我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有人在拍打我的胸口,我想睁开眼,可我依然被一股风死死拖着,动弹不得。我一直在往下坠,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哇”一声,我突然醒了过来,吐了一地的水。好多了,身体没有那么沉重,似乎意识又回来了。不知隔了多久,我断断续续的吐了好多水,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小小的竹楼内,坐着个中年妇人,她一直守着我。我穿着妇人的衣服,清醒以后,开口问的第一个人是李径深,妇人笑笑,去把蜡烛点起,边走边说:“姑娘问的是那位公子吧?小两口真有默契,醒来说的第一句话都是问对方怎么样了。”
我赧然的低下头去,我和李径深才不是夫妻呢,他那样的人,冷冰冰的,我可不要。
妇人见我不说话,许是认为我不好意思。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她才出去说是给我做碗面。
我等着妇人走远了,起身下床活动活动筋骨,腰酸背痛的,感觉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月光照进小竹楼,门前一片洁白,我突然来了兴趣,走到那一片洁白中独自跳了起来。
我不会跳舞,只是随便舞着,师姐总说我跳得太难看也太好笑,每次她都能捧腹大笑。
师姐的身段可比我柔软多了,每次白大哥一来,只要她有兴致,便会跳上一次。白大哥的萧音也只有在师姐这里才变得有意义,每次我都躲在树后悄悄看他们,花前月下,郎情妾意,好一个浓情蜜意。可偏偏两个人都不肯承认。
我想,并不是这世间的有情人都能在一起的。我爱你,并不能说我能伴你一生,爱又怎样呢?情情爱爱未必能长长久久,迟早有一天会腻了的,到那时,流多少的泪受多少的苦都换不回曾经的自己。
而我,爱惯了无牵无挂的自己,也只有独身一人才能饮尽这世间最烈的酒。
我跳得累了,便坐了下来,双脚悬着悠悠的晃荡着。今晚的月光真白啊,批在身上像是拢了一层白纱似的。
我看着对面的烛火映在窗纸上摇摇摆摆的,也不知李径深怎么样了。刚刚那妇人没回我,不过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无碍的。听妇人说我和李径深是被水冲到她常去洗衣服的河边的,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我在想是我握着他更紧还是他握着我更紧?
“想什么呢?口水都出来了。”一大片阴影将我笼罩住,李径深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月光。他的脸埋葬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一对清亮的眸子清清楚楚的望着我。
他同我一起坐下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整个人,我指着他的衣服,哂笑起来,“没想到堂堂的睿王还挺适合粗布麻衣的,真好看。”确实很好看,我没有骗他,无论他穿成什么杨,都有一双清冽寒冷的眸子和高高的鼻峰,他的眉黑而瘦,真像画上去的,月光在他脸上倒是成了他的衬托。
他一直望着我,望得我都不好意思再笑下去了,我渐渐收了笑,抬眸认真的对他说道:“谢谢你。”
我看得出他对我的话没兴趣,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似的,抬头仰望着天。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大的一轮明月嵌在九天中,旁边被无数细碎的星子围绕,星月相拥,真是一曲永久的神话,无论沧海桑田,无论命运落在哪里,永不分开。
良久,他才开口道:“本王不会救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告诉我他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把对这个人所有的美好幻想都打碎掉。“你该明白,你活着,就意味着你救了那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我震颤,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的。我清楚的记得,我们坠入水里的一刹那,我脑海里突然闪现的可怕的念头。我拼命的去挣脱他,哪里水流最大,我便往哪里逃去,可他紧紧抱着我的身体却越来越紧,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有温润的唇堵上来,我还是没能如愿。我想我前世一定触怒了神灵,才会罚我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我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此时他着霜的眸子一定在盯着我,我整个人都起了寒意,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姑娘,公子,面好了,快来吃吧。”这时前来的夫妻解救了我,他们一人端了一碗面朝里屋走去,我咽了咽口水,随即起身和他们进去了。
我坐下对着热气腾腾的面闻了闻,“好香啊,大娘。”才说完我便忙不迭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小心烫。”妇人才说完这句话,我便烫得嘬起嘴来,李径深递了一杯凉水来,我接过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不是让你喝的,真笨。”李径深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二话不说的拿起筷子也吃了起来。
这时夫妻两笑嘻嘻的望着我们,为我们解围,“你们小两口倒真是冤家。昏厥的时候死都不愿意放开彼此的手,怎么过了生死当口便闹起别扭来?”
李径深突然猛烈咳了起来,我把自己剩着的水递给他,他看也没看直接就灌了下去。我想他一定是听到“小两口”这三个字才突然咳起来的,我心里突然被什么剜了一下,很快的疼了过去。“大娘,大叔,你们误会了,我和他不是……”“夫妻”两个字被突然开口的李径深堵了回去,“是夫妻,大娘,大叔,我们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他认真的语气好似我们真的是夫妻一样,说完他又对我笑笑然后温柔的摸摸我的头,“快吃吧,很快就凉了。”
大叔和大娘笑得可开心了,他们带上门出了屋子,就只剩我和李径深两个人了。莫名的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里,我低头吃了一口面嚼在嘴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李径深的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他放下筷子瞬间我慌乱的低下头去,右手紧紧捏着筷子在碗里夹起三两根面吃起来,装作没看他的样子。
他很安静,没做出什么动作来,我便忍不住偷偷觑了他一眼。这下正好,他的目光将我紧紧锁住,我倏的红了脸,嗫嚅起来,“我……”
“好好养伤吧。”李径深抬脚就走,“哗”的打开门,脚踏在地上声音渐远渐弱。我找了一面铜镜来掀起碎发,额头的左上角有一小道划痕,平常被碎发遮着是看不见的。我上了大娘刚刚拿来的药,只要好好将养,是不会留下疤的。早知道我就带点无痕膏来了,那可是我们无色宫最好的金创药,无论多深的伤口,只要涂抹一点,保证不留疤。
我吃饱喝足后,便觉得乏了,全身无力,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我爬上床去,胡乱拉了被子盖在身上,先睡一觉,其他的明天醒来再说。
迷迷糊糊中,有人进了房间坐在我的床边,脸上暖乎乎的似乎覆了一个手掌,我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隐隐约约中有萧声传来,哀转缠绵、凄凄凉凉,似乎隔我很远,又似乎就在我耳畔。我使了使力气偏过头,想睁开眼看个究竟,可这一天太累了,死里逃生把我的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萧声断断续续,我昏昏沉沉的,我一个人穿过一片黑黢黢的树林,终于走到灯火通明的街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一路吸引我向前走去,我被来来往往的人流隔断了,眼看他走得越来越远,我急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回头看我,唯独他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他的影子为止我才慢慢停止了抽泣。
突然一个小女孩朝我跑来,抓着我的衣袖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娘亲娘亲,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求求你,让我留下好不好?”我来不及搭腔,又有一群人向我走来,蛮横粗鲁的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死死的抓着我,扯得我衣袖都烂了,她在一个中年男子的怀里哭喊着让我救她。我刚上前去,一辆马车奔驰而来,硬生生的把一群人隔成两半,只有我不知所措的挡在马车前面,车夫急急刹住对我破口大骂,“哪家的野孩子,脏兮兮的,活该没人要。”说完他拐了道疾驰而去,溅了我一身泥浆。我看着自己满身的狼狈,他说我没人要,我又哭了起来,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是没人理我。过了好久好久,我耳畔才又有了声音,“小妹妹,别哭了,我送你一片花瓣,你拿着。”我抬起头,是一个少年郎,修长瘦弱的模样,一身蓝衫散出幽蓝的光芒,我接过花瓣,抹了抹脸把眼泪擦掉,他顺势牵起我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带你回家。”
他说他带我回家,可我的家在哪里?我一路跟着他,我们穿过闹市,走过黑黢黢的巷子,直到天明,他还是没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