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夜色降临，街上各处灯火开始点亮，驱散黑暗的同时将一层层烟尘漫延散开，让夜空也变得灰蒙蒙更加浑浊起来。孟炎和亚娜骑着马向回赶去，他们穿过隔离开南城区的内城墙，终于重新踏足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抱歉，孟炎先生，刚才让你看笑话了。”到这儿，亚娜总算是开口了。“也…抱歉让你不明不白就挨骂了，是我的失职。”她叹一口气，看上去还是有些沮丧。
“哪里的话。这些醉汉匹夫，根本无需与他们纠缠，我也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被狗咬了你总不能咬回去对吧。”孟炎打趣道。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亚娜噗嗤出声来，神色也变好了许多。不过孟炎其实撒谎了，他对自己挨的骂并不放在心上，并不代表他就完全无视了刚才那两个醉酒流氓的话。撇去政治上的相间相合，看来德兰底层，或者说至少很大一部分平民对游宋并没有好形象，甚至可能被视为造成他们困难的源头之一。当然喽，游宋作为宗主国必然会剥削藩属德兰，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孟炎并不认为它能严重到上升为“奴役”或是“压迫”的程度。这些德兰平民的短视是一方面，孟炎从中还看到了一股潜藏在德兰民间的暗流涌动，这点也让他多少产生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顾虑。不过想再多…说实话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想要施展拳脚就只能爬到相应的位置上才行。
“其实…我一开始也并不想跟他们纠缠。”这时亚娜的话将孟炎拉了回来。她继续道：“我了解他们，他们这些底层居民。每日奔波于生计忙碌已经够累了，只能晚上来买醉一番放纵。毕竟…这也是我过去曾经历过的。”亚娜喃喃道。
“怪不得。”孟炎听罢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你最开始真的有在好好劝他们，还说出‘别耽误明天干活’这种话，看来你这是真的深有体会啊…”
亚娜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尔后接着道：“但…但他们后来的话真把我给点燃了，所以一冲动就动了手。”
“点燃…”这个形容真是贴切质朴，孟炎没一下忍住笑出了声。不过亚娜也没在意，继续道：“因为无论从事实还是内心来讲，我都是如假包换的游宋人。曾经的我确实是德兰人，但那是已经被抛弃的过去，是仅存于思绪间的记忆。当然，我无法改变我的外表，这点我无能为力。所以那些醉汉的话才会让我这么火大，因为它们侮辱了这幅皮囊之中那一颗忠于朝廷，报效国家的炽热之心。”亚娜坚定地开口道。望着她那美丽又标致的德兰面庞，那雪白的肤色，高高的鼻梁，碧色的眼睛，孟炎忽然间产生了一股撕裂感，好像刚才那番话并不是从这张火红的嘴唇中说出，而是另一个潜藏在她体内的小人。眩晕过后孟炎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人类是一种这么奇怪的生物。它可以否定物理意义上客观存在着的一切，进而去追寻自己内心中主观的一切。当然喽，亚娜只是其中之一，再想想朱天奇，还有其他所有被吸纳进游宋的德兰人，他们两人肯定不是什么个例，所以必然有客观存在着的经历和外部影响让他们的主观脱胎换骨完完全全变成游宋人。是啊，就比如亚娜这种出身在下层世界的人，一旦她在游宋获得了前往上层世界的通行证，哪还会有再回头的理由呢？无论如何，亚娜的话让孟炎对她的看法发生了不少改变。看来自己过去对这些人的了解也太过浅薄了。
“总之…只能说他们两个是自讨苦吃。”孟炎最终叹了口气。“两个可怜虫。”接着摇了摇头。虽然被骂的很惨，但孟炎确实对他们恨不起来，正所谓可悲又可怜。
“是啊，咎由自取。”亚娜点点头。“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给了他们多少教训我还是有数的。绿莹师傅教我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就是冷静，虽然刚才说实话冷静失败了…但至少没失控。刚才那一摔一脚，够他们难受上几天了。不过并没有伤筋动骨，就算是给个教训出出气吧。”
“挺好的，点到为止。”孟炎则勉励似的朝她笑了下。这话和这笑容却好像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因为亚娜看上去很开心地开口道：“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孟炎先生。”
“啊，啊？”孟炎倒一时愣了，甚至忘了挥动手中缰绳。
“啊，别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亚娜则脸色一红，赶忙别过头去。“怎么说呢……如果是绿莹师傅，肯定不会说刚才那样的话。别看她平时温柔体贴，其实对学生严厉的很…总之刚才如果是她来说话那肯定又得教训我。”亚娜说完，孟炎回想起之前早上从埋伏中回来后他们三人的对话，虽然亚娜是中毒刚醒但绿莹确实也给她教育了几句，果然是严师风格的啊。
“所以你说的话和笑容就让我…很喜欢。”亚娜莞尔一笑。正说着，他们的目的地游宋宅邸变已经出现在了前方。孟炎发现此时宅邸门口灯火通明，绿莹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周围则是一圈已经整装待发的玄甲军骑手。
“你俩可算是回来了。”看到孟炎和亚娜的二人二马，绿莹从车里走出来迎上前。“再晚点恐怕我就不能等了。”她带着一丝焦急和责备的语气开口道。
“是…是我的错。我应该先回来一趟再去南城区…”不过孟炎话还没说完就被绿莹打断道：“无妨无妨，主要是这走的突然，不给你们亲口交代一下我总归不踏实。”看这阵势孟炎自然已经明白绿莹是要动身出远门，但这也让他更加诧异，怎么突然就要离开而且还这么着急呢？他的疑惑是完完整整写在了脸上，因此绿莹接着解释道：“下午回来的时候收到了我姐的亲手信，上面说要我立刻动身回天京。信是通过司天监加急传来的，而且我姐那语气几乎就是命令…总之肯定事出有因而且非常急迫，所以我现在就要动身。”顿了下，绿莹继续道：“刚才在马车里等你们的时候我想了些要交代的事，基本都写在这上面了。”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分别给了孟炎和亚娜。“毒奶案接下来的调查我就全权交给你了，孟炎。”她如是道。“你只需要指挥三个人即可，一是朱天奇，过关令这条线由他负责；二是王宁，城外挖掘搜点的队伍由他带领；三是莫生凌，她正在调查达伦，而且好像已经有些眉目，对此你尽快去找她聊聊。朱天奇和莫生凌都是自己人，他们肯定会听你的，我也已经让下人去通知他们了。但王宁不一定，李生让他和他的兄弟们来帮我并没说要帮你，所以如果他们不配合的话，我在魔法学院里还有能用的人，让这些人顶替就行。具体是谁都写在给亚娜的信里了，到时候你直接指挥亚娜接手王宁的活儿。”
“没问题，在下保证不负使命。”孟炎坚定地回道。他忽然感到手中之信莫名变得沉重起来，恐怕是因为里面包含着一份沉重的担子和责任。点点头，绿莹转向亚娜继续开口：“那魔法学院的工作就暂时交给你来代理了，亚娜。具体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毕竟也一直跟着我打下手。有问题就看看这封信，如果信里没有的话…自己想办法解决，就当是对你的历练了。”绿莹的话虽然严厉，但语气眼神中透出的却是满满信任和鼓励。“师傅……”没等亚娜伤感呢，绿莹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乖，其实你还比我年长呢，亚娜。肯定没问题的。”她笑着拍了拍亚娜的肩膀，尔后目光又在两人间来回切换了下，终于露出来一丝隐藏不住的伤感：“估计要好久都见不到你们俩了，真是…造化弄人啊。”她叹了口气。“我会想你的，孟炎。”末了她给了孟炎一个…充满复杂情感的眼神，尔后转身回到马车上，动身出发。
这离别来得太快以至于孟炎甚至感到有些不真实，他感到好似有洪流冲击在身上，但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挥手再见，孟炎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随后消失在夜色中。绿莹的离去，让他顿时感到心中好像少了根柱子。虽然还不是天塌下来那种味道，但…一直庇护着自己的人已经走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无论是案子还是其他的，已经步入了危险的深水区，而且还是孟炎完全不清楚的未知领域中。没了绿莹这根定海神针，自己该怎么去迎接之后的凶险暗流甚至滔天骇浪呢？孟炎感到有些没底。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机遇。正所谓不破不立，如果自己能顶住一切成功将深埋在海底的真相挖出来，孟炎有预感那么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一条阳关大道。不仅绿莹这颗大树肯定站稳了，而且随之而来的名声威望和财富，更将会是支持自己向前的充足动力。想到这里孟炎不禁开始热血沸腾信念坚定起来，直到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闯入到他脑海中——等一下，绿莹好像和墨衣卫的张天生认识，那么如果他们有机会相见，自己伪装的张大人钦卫身份…不就肯定露馅了？这个想法顿时真的如天塌下来，一下子让孟炎陷入到了无垠的恐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