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林林正在跟许问讲当初连天青建筑这个亭子时的情况。
那时候连林林刚到这个新地方,一切都不适应,高烧的残余还让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连天青心疼自己的女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耐心地对她讲话。
那时候,连林林有点模糊的世界里充斥的全是这座亭子,对此的记忆非常深刻。
当时的姚氏木坊还没有扩张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型的作坊,坊里人手比较少。
连天青基本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完成这座亭子的。
从挖掘地基、放置础石、搭建亭子框架、填充骨肉,到最后的修整细节,他一共忙活了一个月的时间。
“你看这亭子上的雀替,全是我爹雕的。他当时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树啊,他就选了六种树木雕了出来。你看,这六个雀替,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树!”
许问顺着连林林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许问这次回去看了不少书,书本里的内容此时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
雀替又叫撑拱,也叫牛腿或者马腿,指的是檐柱外侧用以支持挑檐檩或挑檐坊的斜撑构件,主要起支持建筑外挑木、檐与檩之间承受力的作用。
这个构件在明朝中叶以前非常简单,基本上没有装饰作用。之后比较常见卷草、灵芝、竹、云或者鸟兽等装饰雕刻,到了清朝的时候变得更加复杂,精雕细凿,要求“密不透风”。什么亭台楼阁,传说戏曲人物,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搬上去,极大地体现了木匠的想象力与雕刻能力。
许问尤其关注的一个细节是:这个构件各个朝代各个地方的称呼是不一样的。
宋朝的时候它叫角替、也叫绰幕,明代的时候它开始大规模流行,但直到清朝时候,“雀替”这个称呼才正式出现。这一带是江南,它在木匠里的称呼应该是“牛腿”,连林林怎么会用“雀替”这个词?
许问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班门世界究竟是哪个朝代,但不管怎么看也不是清朝啊。
既然不是清朝,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称呼?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从雕刻与使用风格来看,这个雀替不可能出现在明中期以前,更像是明朝后期到清朝的转变时期。
它精雕细琢,雕刻得精细而复杂,但又不像清朝流行的那样“密不透风”。
就如连林林所说,连天青雕刻的是一种树木,许问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榆树。
卵形的树叶,边缘带有锯齿,叶脉非常清晰。
连天青雕刻得很是细致,许问能看见掩映叶间的大串榆钱、纵裂粗糙的树皮……甚至连叶脉上微微的绒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问转了个角度,去看另一个雀替。
这一个雕刻的是柏树,挺拔修长,有凛然之姿,是与榆树完全不同的风范。
六角亭,六个雀替,每个都是不同的树种,全部都是常见的实用木。
许问看着它,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连天青一边雕刻,一边对女儿絮絮叨叨的情景。这样的连天青,也只会出现在女儿面前了。
“咦?”欣赏的过程中,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更加专注。
“怎么?”连林林疑惑地转头看他。
“那个木雕!”许问今天这大半天,想的都是连天青给他布置的作业,这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那个钓鱼老者的木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造型结构有点特殊,看上去不像纯粹的摆件。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个雀替啊,功能性的构件,跟纯装饰性的摆件当然是不一样的。
顺着这个思路,许问继续去思考,突然间领会了这个残缺雕刻中间的某些细节的用意。雀替需要起到支撑作用,需要符合力学原理,所有的装饰性都是在这个前提下衍生而来的。
“纸!”一条条线条、一个个图像在许问脑海里铺陈开来,他急着叫道。
连林林咚的一下从栏杆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去给他铺纸研墨。
好在这些东西都是齐全的,没一会儿,许问提起笔,凝神于纸面之上。
他先三两笔描绘出那个钓鱼老者的图像,接着开始补完另一半,接着开始绘制他身后的景物。
他画得并不细节,勾勒都是构件的主要结构。但他的一笔一画都非常清晰,完整地呈现出了这个雀替的实用形态。
他一边画,一边还不时停下来,揣度一下距离尺寸——因为只是草稿,他没用尺子量,全部只用目测,还在旁边标注了各种数据。
整个过程里,连林林一直没有出声,就在旁边帮他挪动纸镇、换纸添墨。
不知什么时候,齐娴也悄悄走了过来,同样没有出声,只在静静旁观许问在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许问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勾出了整个雀替的完整结构。
“有点粗糙……”他摸了摸头,说,“不过大体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这个结构是根据雀替的用途和已有部分反推出来的,基本符合力学原理,但由于原件缺失部分太多,他没法判断具体的细节,只能把这部分留白。
“是有点粗糙……那我就帮你再做得细致一点吧。”齐娴嫣然而笑,端着一个三层高的盒子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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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屋子一样,人的皮肤和肌理也是有规律的。”
齐娴搬出来的是一个妆盒,里面盛满了各种脂粉和颜料。刚一打开,甜美的香气就散发了出来,温柔得动人。
连林林毕竟是女孩子,就算喜欢木料远甚脂粉,也稍微露出了一些感兴趣的神情。
齐娴把头发盘成一个髻,一边给许问讲解,一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进行演示。
“年轻人肌肉很有弹性,向外鼓起,整体是向上的。等到中年,皮肤渐渐变得松垮,开始下垂。”
古代人化妆跟现代人不太一样,但也很有些相似的地方。
许问看着齐娴,一晃眼感觉自己看到了微博上偶尔会转到跟前来的美妆博主。
事实也证明,齐娴的化妆技术并不逊色于那些现代的时尚女性。
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画布,被她用那些脂粉颜料涂抹,渐渐从一个年轻堪称清秀的佳人变成了一个将要垂暮的老年人。
惟妙惟肖,如果不是乌发尚浓,根本看不出来一点破绽。
这种化妆方式许问在另一个世界也看过,每次看都觉得像是在变魔术。
至于连林林这种小土包子更看呆了,眼睛瞪得贼大,嘴巴也变得圆圆的:“这是怎么画出来的?也太厉害了!”
“那个木雕的老者是男性,男性的脸跟女性的又有所不同。”齐娴苍老地笑笑,快速把脸上的妆全部卸除,又重新画了一份给许问看。
这一次,她的精气神又完全不同了。同样的苍老,又多了几分清矍悠然之意,真的跟木刻上老者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连林林佩服得说不出话来了,许问盯着齐娴的脸看了半天,回想着她刚才化妆的过程,突然回过头,重新回到了桌边,提起了笔。